存學編卷一
序
予幼讀四書,惟知解字離句。稍長,略曉塗鴉,隨肆力于詩文。及弱冠,雖潛心經史,亦惟博覽強記是圖,忽忽焉若以為為學之道遂在是者。
乙丑歲,晤李子剛主,語予曰:「子知讀書,未知為學。夫讀書,非學也。今之讀書者,止以明虛理、記空言為尚,精神因之而虧耗,歲月因之以消磨,至持身涉世則盲然。曾古聖之學而若此!古人之學,禮、樂、兵、農,可以修身,可以致用,經世濟民,皆在於斯,是所謂學也。書,取以考究乎此而已,專以誦讀為務者,非學也,且以害學。」予幡然大呼,如醉而醒,如夢而覺。
李子複言:「此學乃堯、舜、周、孔正傳,至後而晦。今倡而明之者,始自習齋顏先生。其議詳載於所著存學編,可觀也。」予心志之,屏去浮文,遂十餘年矣。
今歲丙子,李子至都,出是編以示予。予讀之,且歎且喜。以舉世之沉溺誦讀而不知返,而予得以屏去浮文而不墜迷途,其得力于習齋先生,豈淺鮮哉!雖然,學者,實學也;是編所以明實學耳,猶空言也。吾黨若不盡力實學,而徒沾沾抱是編以為得,吾恐浮文之士,且起而笑其同浴譏裸也。 康熙丙子,一之日,北平後學郭金城拜撰。
存學編卷一
由道
聖人學、教、治,皆一致也。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」,是孔子明言千聖百王持世成法,守之則易簡而有功,失之徒繁難而寡效。故罕言命,自處也;性道不可得聞,教人也;立法魯民歌怨,為治也。他如予欲無言、無行不與、莫我知諸章,何莫非此意哉!當時及門皆望孔子以言,孔子惟率之以下學而上達,非吝也,學、教之成法固如是也。
道不可以言傳也,言傳者有先於言者也,顏、曾守此不失。子思時,異端將盛,或亦逆知天地氣薄,自此將不生孔子其人,勢必失性、學、治本旨,不得已而作中庸,直指性天,已近太瀉。故孟子承之,教人必以規矩,引而不發,斷不為拙工改廢繩墨。離婁方員、深造諸章,尤于先王成法致意焉。至宋而程、朱出,乃動談性命,相推發先儒所未發。以仆觀之,何曾出中庸分毫!但見支離分裂,參雜於釋、老,徒令異端輕視吾道耳。若是者何也?以程、朱失堯、舜以來學、教之成法也。何不觀精一之旨,惟堯、禹得聞,天下所可見者,命九官、十二牧所為而已。陰陽秘旨,文、周寄之于易;天下所可見者,王政、制禮、作樂而已。一貫之道,惟曾、賜得聞;及門與天下所可見者,詩、書、六藝而已。烏得以天道性命常舉諸口而人人語之哉!
是以當日談天論性,聰明者如打諢猜拳,愚濁者如捉風聽夢,但仿佛口角,各自以為孔、顏複出矣。至於靖康之際,戶比肩摩皆主敬習靜之人,而朝陛疆場無片籌寸績之士。朱子乃獨具隻眼,指其一二碩德,程子所許為後身者,曰「此皆禪也」,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實近禪,故徒見其弊,無能易其轍。以致朱學之末流,猶之程學之末流矣,以致後世之程、朱,皆如程學、朱學之末流矣。長此不返,乾坤尚安賴哉!
或曰:佛氏托於明心見性,程、朱欲救人而擯之,不得不抉精奧以示人。餘曰:噫!程子所見已稍浸入釋氏分界,故稱其「彌近理而大亂真」。若以不肖論之,只以君子之道四一節指示,雖釋迦惡魁,亦當垂頭下淚,並不必及性命以上也。然則如之何?曰:彼以其虛,我以其實。程、朱當遠宗孔子,近師安定,以六德、六行、六藝及兵農、錢谷、水火、工虞之類教其門人,成就數十百通儒。朝廷大政,天下所不能辦,吾門人皆辦之;險重繁難,天下所不敢任,吾門人皆任之,吾道自尊顯,釋、老自消亡矣。
今彼以空言亂天下,吾亦以空言與之角,又不斬其根而反授之柄,我無以深服天下之心而鼓吾黨之氣,是以當日一出,徒以口舌致黨禍;流而後世,全以章句誤乾坤。上者只學先儒講著,稍涉文義即欲承先啟後;下者但問朝廷科甲,才能揣摩皆騖富貴利達。浮言之禍甚於焚坑,吾道何日再見其行哉!友人刁蒙吉翻孟子之言曰:「著之而不行焉,察矣而不習焉,終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,眾也!」其所慨深矣!吾意上天仁愛,必將篤生聖哲,剗荊棘,而興堯、舜以來中庸之道,斷不忍終此元會,直如此而已也!
總論諸儒講學
仆妄謂性命之理不可講也,雖講,人亦不能聽也,雖聽,人亦不能醒也,雖醒,人亦不能行也。所可得而共講之,共醒之,共行之者,性命之作用,如詩、書、六藝而已。即詩、書、六藝,亦非徒列坐講聽,要惟一講即教習,習至難處來問,方再與講。講之功有限,習之功無已。孔子惟與其弟子今日習禮,明日習射。間有可與言性命者,亦因其自悟已深,方與言。蓋性命,非可言傳也。不特不講而已也;雖有問,如子路問鬼神、生死,南宮適問禹、稷、羿、奡者,皆不與答。蓋能理會者渠自理會,不能者雖講亦無益。
自漢、唐諸儒傳經講誦,宋之周、程、張、朱、陸,遂群起角立,亟亟焉以講學為事,至明,而薛、陳、王、馮因之,其一時發明吾道之功,可謂盛矣。其效使見知聞知者知尊慕孔、孟,善談名理,不作惡,不奉釋、老名號。即不肖如仆,亦沐澤中之一人矣。然世道之為叔季自若也,生民之不治自若也,禮樂之不興自若也,異端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。以視夫孔子明道而亂臣賊子果懼,孟子明道而楊朱、墨翟果熄,何啻天淵之相懸也!
仆氣魄小,志氣卑,自揣在中人以下,不足與於斯道。惟願主盟儒壇者,遠溯孔、孟之功如彼,近察諸儒之效如此,而垂意于習之一字;使為學為教,用力于講讀者一二,加功于習行者八九,則生民幸甚,吾道幸甚!仆受諸儒生成覆載之恩,非敢入室操戈也。但以人之歲月精神有限,誦說中度一日,便習行中錯一日;紙墨上多一分,便身世上少一分。試觀朱子晚年悔枝葉之繁累,則禮樂未明,是在天者千古無窮之憾也。
明親
大學首四句,吾奉為古聖真傳。所學無二理,亦無二事,只此仁義禮智之德,子臣弟友之行,詩書禮樂之文,以之修身則為明德,以之齊治則為親民。明矣而未親,親矣而未止至善,吾不敢謂之道也;親矣而未明,明矣而未止至善,吾亦不敢謂之道也。親而未明者,即謂之親,非大學之親也;然既用其功於民,皆可曰親。其親而未明者,漢高帝與唐太宗之類也;其親且明而未止至善者,漢之孝文、光武之流也。凡如此者,皆宋明以來儒者所共見,皆謂之非道者也。其明而未親,明且親而未止至善者,則儒者未之言也。非不肯言也,非不敢言也,堯、舜不作,孔、孟不生,人無從證其為道者。
一二聰明特傑者出,於道略有所見,粗有所行,遽自謂真孔、孟矣,一時共尊為孔、孟焉,嗣起者以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。是以或學訓解纂集,或學靜坐讀書,或學直捷頓悟,至所見所為,能仿佛於前人而不大殊,則將就冒認,人已皆以為大儒矣,可以承先啟後矣。或獨見歧異,恍惚道體,則輒稱發先儒所未發,得孔、顏樂處矣。又孰知其非大學之道乎!此所以皆未之言也。天下人未之言,數百年以來之人未之言,吾獨于程、朱、陸、王之外別有大學之道焉,豈不犯天下之惡,而受天下僇乎?然吾之所懼,有甚於此者,以為真學不明,則生民將永被毒禍,而終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澤;異端永為鼎峙,而終此天地不能還三代之舊。是以冒死言之,望有志繼開者之一轉也。
夫明而未親即謂之明,非大學之明;然既用其功於德,皆可曰明。其明而未親者,莊周、陳摶之類也;其明且親而未止至善者,周、程、朱、陸、薛、王之儔也。何也?吾道有三盛:君臣於堯、舜,父子于文、周,師弟于孔、孟。堯、舜之治,即其學也,教也,其精一執中,一二人秘受而已。百官所奉行,天下所被澤者,如其命九官、十二牧所為耳。禹之治水,非禹一身盡治天下之水,必天下士長於水學者分治之而禹總其成;伯夷之司禮,非伯夷一身盡治天下之禮,必天下士長於禮學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。推於九官、群牧咸若是,是以能平地成天也。文、周之治,亦即其學也,教也,其陰陽天人之旨,寄之于易而已。百官所奉行,天下所被澤者,如其治岐之政,制禮作樂耳。其進秀民而教之者,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仍本唐、虞敷教典樂之法,未之有改,是乙太和宇宙也。孔、孟之學教,即其治也。孔子一貫性道之微,傳之顏、曾、端木而已。作當身之學,與教及門士以待後人私淑者,庸言庸德、兵農禮樂耳,仍本諸唐、虞、成周之法,未之有改。故不惟期月、三年、五年、七年胸藏其具,而且小試于魯,三月大治,暫師于滕,四方歸之,單父、武城亦見分體,是以萬世永遵也。
秦漢以降,則著述講論之功多而實學實教之力少。宋儒惟鬍子立經義、治事齋,雖分析已差而其事頗實矣;張子教人以禮而期行井田,雖未舉用而其志可尚矣。至於周子得二程而教之,二程得楊、謝游、尹諸人而教之,朱子得蔡、黃、陳、徐諸人而教之,以主敬致知為宗旨,以靜坐讀書為工夫,以講論性命、天人為口受受,以釋經注傳、纂集書史為事業。嗣之者若真西山、許魯齋、薛敬軒、高梁溪,性地各有靜功,皆能著書立言,為一世宗。信乎為儒者,煌煌大觀,三代後所難得者矣!而問其學其教如命九官、十二牧之所為者乎?如周禮教民之禮明樂備者乎?如身教三千,今日習禮,明日習射,教人必以規矩,引而不發,不為拙工改廢繩墨者乎?此所以自謂得孔子真傳,天下後世亦皆以真傳歸之,而卒不能服陸、王之心者,原以表裏精粗,全體大用,誠不能無歉也。
陸子分析義利,聽者垂泣,先立其大,通體宇宙,見者無不竦動。王子以致良知為宗旨,以為善去惡為格物,無事則閉目靜坐,遇事則知行合一。嗣之者若王心齋、羅念庵、鹿太常,皆自以為接孟子之傳,而稱直捷頓悟,當時後世亦皆以孟子目之。信乎其為儒中豪傑,三代後所罕見者矣!而問其學其教如命九官、十二牧之所為者乎?如周禮教民之禮明樂備者乎?如身教三千,今日習禮,明日習射,教人必以規矩,引而不發,不為拙工改廢繩墨者乎?此所以自謂得孟子之傳,與程、朱之學並行中國,而卒不能服朱、許、薛、高之心者,原以表裏精粗,全體大用,誠不能無歉也。
他不具論,即如朱、陸兩先生,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學之成法,而身習夫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以及兵農、錢谷、水火、工虞之屬而精之。凡弟子從游者,則令某也學禮,某也學樂,某也兵農,某也水火,某也兼數藝,某也尤精幾藝,則及門皆通儒,進退周旋無非性命也,聲音度數無非涵養也,政事文學同歸也,人己事物一致也,所謂下學而上達也,合內外之道也。如此,不惟必有一人虛心以相下,而且君相必實得其用,天下必實被其澤,人才既興,王道次舉,異端可靖,太平可期。正書所謂府修事和,為吾儒致中和之實地,位育之功,出處皆得致者也;是謂明親一理,大學之道也。以此言學,則與異端判若天淵而不可混,曲學望洋浩歎而不敢擬,清談之士不得假魚目之珠,文字之流不得逞春華之豔。惟其不出於此,故既卑漢、唐之訓詁而複事訓詁,斥佛、老之虛無而終蹈虛無,以致紙上之性天愈透而學陸者進支離之譏,非譏也,誠支離也;心頭之覺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禪之誚,非誚也,誠近禪也。
或曰:諸儒勿論,陽明破賊建功,可謂體用兼全,又何弊乎?餘曰:不但陽明,朱門不有蔡氏言樂乎?朱子常平倉制與在朝風度,不皆有可觀乎?但是天資高,隨事就功,非全副力量,如周公、孔子專以是學,專以是教,專以是治也。或曰:新建當日韜略,何以知其不以為學教者?餘曰,孔子嘗言:「二三子有志於禮者,其於赤乎學之。」如某可治賦,某可為宰,某達某藝,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王門無此。且其擒宸濠,破桶岡,所共事者皆當時官吏、偏將、參謀,弟子皆不與焉。其全書所載,皆其門人旁觀贊服之筆,則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學教也。
是以感孫征君知統錄說有「陸、王效諍論于紫陽」之語,而敢出狂愚,少抑後二千年周、程、朱、陸、薛、王諸先生之學,而伸前二千年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、孟諸先聖之道,亦竊附效諍論之義。而願持道統者,其深思熟計,而決複孔、孟以前之成法,勿執平生已成之見解而不肯舍,勿拘平日已高之門面而不肯降,以誤天下後世,可也。
上征君孫鍾元先生書
某發未燥,已聞容城孫先生名,然第知清節耳。弱冠前為俗學,枉度歲月,懵懵不知道為何物。自順治乙未,頗厭八股習,稍閱通鑒、性理、諸儒語錄,乃知世間有理學一脈。己亥在易水,得交高弟五修,乃又知先生不止以節著,連年來與高弟介祺尤屬莫逆。德駕旋容時,已稟老親,同王法幹裹裝出門,將進叩,老親複以澇後不諳路,恐遭楊子之悲阻之,逾年則聞複南矣。恭祝綾辭,蒙介翁不外、玷賤名其末。迨讀先生歲寒居文集寄介翁劄,不知過聽何人之言而儕之郡賢列,見之不勝惶愧!今在天地間已三十有六,德不加修,學不加進,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,每一念及,恨不身飛共城旁!茲先大母去世,服闋矣。幸大父猶康健,欲曲求俞允,今歲中一炙道範,未審得遂否也。敝庠耿師,東郡人也,以告休南歸,去先生七十裏,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門下。
某靜中猛思,宋儒發明氣質之性,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。變化氣質之惡,三代聖人全未道及。將天生一副作聖全體,參雜以習染,謂之有惡,未免不使人去其本無而使人憎其本有,蒙晦先聖盡性之旨而授世間無志人一口柄。又想周公、孔子教人以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故曰「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」;故曰「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」。故性道不可聞,而某長治賦、某長禮樂、某長足民,一如唐、虞之廷某農、某刑、某禮、某樂之舊,未之有爽也。近世言學者,心性之外無餘理,靜敬之外無餘功。細考其氣象,疑與孔門若不相似然。即有談經濟者,亦不過說場話、著種書而已。
某不自揣,撰有存性、存學二編,欲得先生一是之,以挽天下之士習而複孔門之舊。以先生之德望卜之,當易如反掌,則孟子不得專美於前矣。論今天下朱、陸兩派互相爭辯,先生高見,平和勸解之不暇,豈可又增一爭端也!但某殊切杞人之憂,以為雖使朱學勝陸而獨行於天下,或陸學勝朱而獨行於天下,或和解成功,朱、陸合一,同行于天下;則終此乾坤亦只為當時兩宋之世,終此儒運亦只如說話著書之道學而已,豈不堪為聖道生民長歎息乎!粗陳一二,望先生靜眼一辨,及時發明前二千年之故道,以易後二千年之新轍,則斯道幸甚,斯民幸甚!臨楮南望,不勝想慕戰懼交集之至!某再拜言。
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
某聞氣機消長否泰,天地有不能自主,理數使然也;方其消極而長,否極而泰,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,亦理數使然也。然粵稽孔、孟以前,天地所生以主此氣機者,率皆實文、實行、實體、實用,卒為天地造實績,而民以安,物以阜。雖不幸而君相之人竟為布衣,亦必終身盡力于文、行、體、用之實,斷不敢以不堯、舜不禹、皋者苟且于一時虛浮之局,高談袖手,而委此氣數,置此民物,聽此天地于不可知也;亦必終身窮究于文、行、體、用之實,斷不敢以惑異端、背先哲者肆口於百喙爭鳴之日,著書立說,而誤此氣數,壞此民物,負此天地於不可為也。
自漢、晉氾濫於章句,不知章句所以傳聖賢之道而非聖賢之道也;競尚乎清談,不知清談所以闡聖賢之學而非聖賢之學也。因之虛浮日盛,而堯、舜三事、六府之道,周公、孔子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學,所以實位天地,實育萬物者,幾不見於乾坤中矣。迨於佛、老昌熾,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空之,一歸於寂滅,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無之,一歸於升脫,莫謂日月、星辰、山川、草木、鳥獸、蟲魚、人倫、世故舉為道外,並己身之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皆視為累礙贅餘矣,哀哉!倘於此有堯、舜、周、孔,固必回消為長,轉否為泰矣。即不然,或如端、言、卜、仲、二冉之流,亦庶幾衍道脈於不墜,續真宗於不差,而長泰終有日也。奈何趙氏運中,紛紛躋孔子廟庭者,皆修輯注解之士,猶然章句也;皆高坐講論之人,猶然清談也!甚至言孝、弟、忠、信如何教,氣稟本有惡,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,佛氏以耳、目、口、鼻為六賊者相去幾何也!
故仆妄論宋儒,謂是集漢、晉、釋、老之大成者則可,謂是堯、舜、周、孔之正派則不可。然宋儒,今之堯、舜、周、孔也。韓愈辟佛,幾至殺身,況敢議今世之堯、舜、周、孔者乎!季友著書駁程、朱之說,發州決杖,況敢議及宋儒之學術、品詣者乎!此言一出,身命之虞所必至也。然懼一身之禍而不言,委氣數於終誤,置民物於終壞,聽天地於終負,恐結舌安坐,不援溝瀆,與強暴、橫逆內人于溝瀆者,其忍心害理不甚相遠也。
某為此懼,著存學一編,申明堯、舜、周、孔三事、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道,大旨明道不在詩書章句,學不在穎悟誦讀,而期如孔門博文、約禮、身實學之,身實習之,終身不懈者。著存性一編,大旨明理、氣俱是天道,性、形俱是天命,人之性命、氣質雖各有差等,而俱是此善;氣質正性命之作用,而不可謂有惡,其所謂惡者,乃由「引、蔽、習、染」四字為之崇也。期使人知為絲毫之惡,皆自玷其光瑩之本體,極神聖之善,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。
但孔、孟沒後二千年無人道此理,而某獨異,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,誹謗先儒;將舍所見以苟就近世之學,而仰觀三代聖賢又不如此。二念交鬱,罔所取正。一日游祁,在故友刁文孝座,聞先生有佳錄,複明孔子六藝之學,門人姜姓在州守幕實笥之,歡然如久旱之聞雷,甚渴之聞溪,恨不即沐甘霖而飲甘泉也。曲致三四,曾不得出。然亦幸三千裏外有主張此學者矣,猶未知論性之相同也。既而刁翁出南方諸儒手書,有雲,「此間有桴亭者,才為有用之才,學為有用之學,但把氣質許多駁惡雜入天命,說一般是善,其性善圖說中有‘人之性善正在氣質,氣質之外無性’等語;殊新奇駭人!」乃知先生不惟得孔、孟學宗,兼悟孔、孟性旨,已先得我心矣。當今之時,承儒道嫡派者,非先生其誰乎!所恨家貧親老,不得操杖親炙,進身門下之末。茲乘彭使之便,奉尺楮請教,祈以所著並高弟孰長禮、樂,孰長射、書,孰為體用兼優,不惜示下,使聾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。倘有寸進,真一時千載也!山河隔越,不能多寄,僅以性、學編各一紙,日記第十卷中摘一頁呈正,不勝南望愷切想慕之至!
學辨一
性亦須有辯,因吾友法幹王子一言,徹底無纖毫齟齬,莫有能發吾意者,遂有待。今存學之說,將偕吾党身習而實踐之,易靜坐用口耳之習,為手足頻拮据之業,非存性空談之比。雖賢者不能無顧惜故窠、憚於變革之意,幸相舉辯難,不厭反復。予撮其大略如左,病中亦多遺脫,不能盡述也。
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,予抱病,複患足瘡,不能赴學,惟坐臥榻,謄存學稿。聞王子來會,乃強步至齋,出所謄以質王子。甫閱一葉,遽置之幾,盛為多讀書之辨。
予曰:「人之精神無多,恐誦讀消耗,無歲月作實功也。倘禮樂嫻習,但略閱經書數本,亦自足否?」王子曰:「誦讀不多,出門不能引經據傳,何以服人?」予曰:「堯、舜諸聖人所據何書?且經傳,施行之證佐;全不施行,雖證佐紛紛,亦奚以為?今存學之意若行,無論朝廷、宗廟,即明倫堂上,亦將問孰嫻周旋,孰諳絲竹,孰射賢,孰算勝,非猶是稱章比句之乾坤矣。且吾儕自視雖陋,倘置身朝堂,但憂無措置耳,引經據傳,非所憂也。」王子曰:「射禦之類,有司事,不足學。須當如三公坐論。」予曰:「人皆三公,孰為有司?學,正是學作有司耳。辟之于醫,黃帝素問、金匱、玉函,所以明醫理也,而療疾救世,則必診脈、制藥、針灸、摩砭為之力也。今有妄人者,止務覽醫書千百卷,熟讀詳說,以為予國手矣,視診脈、制藥、針灸、摩砭以為術家之粗,不足學也。書日博,識日精,一人倡之,舉世效之,岐、黃盈天下,而天下之人病相枕、死相接也,可謂明醫乎?愚以為從事方脈、藥餌、針灸、摩砭,療疾救世者,所以為醫也,讀書取以明此也。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、藥餌、針灸、摩砭,妄人也,不惟非岐、黃,並非醫也,尚不如習一科、驗一方者之為醫也。讀盡天下書而不習行六府、六藝,文人也,非儒也,尚不如行一節、精一藝者之為儒也。
王子曰:「棟樑材自別,豈必為檁榱哉?」予曰:「棟樑亦自拱把尺寸長成,成時亦有皮幹枝葉。世豈有渾成棟樑哉?」王子曰:「藝學到精熟後,自見上面。幼學豈能有所見?」余曰:「幼學但使習之耳。必欲渠見,何為哉?」王子曰:「不見上面,何與心性?」余曰:「不然。即如夫子使闕党童子將命,使之觀賓主接見之禮,有下于夫子客至,則見客求教尊長悚敬氣象;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,則見夫子溫、良、恭、儉、讓,侃侃、訚訚氣象。此是治童子耳目乎,治童子心性乎?故六藝之學,不待後日融會一片,乃自童齠即身心、道藝一致加功也。且既令渠習見無限和敬詳密之理,豈得謂無所見!但隨所至為淺深耳。講家解一貫章,有謂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貫中之一,今日夫子教以從一而貫。夫用功於貫中之一,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,豈得曰‘六藝非心性’也?」
王子曰:「禮樂自宜學,射禦粗下人事。」余曰:「賢者但美禮樂名目,遂謂宜學,未必見到宜學處也;若見到,自不分精粗。喜精惡粗,是後世所以誤蒼生也。」王子曰:「第見不足為,若為,自是易事。」余曰:「此正夫子所謂‘智者過之’。且昔朱子謂‘要補填,實是難’,今賢弟又謂‘易’。要之,非主難,亦非主易,總是要斷盡實學,不去為耳!」王子大笑。予曰:「李晦翁年逾五旬,勤力下學,日與弟子拈矢彎弓,甚可欽也!」王子曰:「晦夫叔嘗言,‘射為男子事,何可不習!’余曰:「宋、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,甚可羞。無事袖手談心性,臨危一死報君王,即為上品矣。豈若真學一複,戶有經濟,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澤乎!」王子曰:「六藝之學,誠有功於乾坤。」予曰:「不但爾也。子產云,曆事久,取精多,則魂魄強。今于禮樂、兵農無不嫻,即終身莫之用而沒,以體用兼全之氣還於天地,是謂盡人道而死,故君子曰終。故曰學者,學成其人而已,非外求也。」王子又笑。
予曰:「此學終無行日矣。以賢弟之有志,且深信予,又入朱學未深,似無可戀惜,而猶難挽回如此,況彼已立崖岸者乎!」因複取首數篇進曰:「幸終觀之!」王子閱畢,喟然曰:「孔子是教天下人為臣為子,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,天下事叫誰辦哉!」撫卷歎息久之。餘曰:「某急就三存編,以為天生某,使複明此學而已,非身見之材也。欲進之孫征君,藉以回天下。」王子曰:「人自為耳。何必伊!」予曰:「天生材自別。伊尹聖之任,夏季之民如在水火,何不出而延攬豪傑,自為奉天救民之舉,必待成湯之三聘乎?張良志複韓仇,亦嘗聚眾百餘,何不決於自為而終屬沛公乎?蓋天生王者,其氣為主持世統之氣,乃足系屬天下,非其人不與也。儒者教世,何獨不然!是其人也,天下附之;非其人也,學即過人,而師宗不立。如龍所至則氣聚成雲,否則不可強也,況愚之庸陋不足數乎!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。」王子辭行。
越十日,予病痊,往會王子。因論風言複閏十二月,有諸?王子曰:「此間亦頗聞。」予曰:「噫!豈非學術不明,吾儒誤於空言,無能定國是者乎!使吾党習諳曆象,何以狐疑如此!」因言帝堯命羲、和,教以欽天授時及考驗推步之法,堯蓋極精於曆。因言帝王設官分職,未有不授以成法者。堯命司徒,授以匡、直、勞、來等法,舜命士師,授以五刑、五服、五流、五宅等法,命典樂,授以直溫、寬栗等理及依永和聲、無相奪倫等法,成王置農官,授以錢鎛、銍艾、耕耦等法。觀命官之典,厘成之詩,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、六藝之學者,則袖手高坐,徒事誦讀,固非所以為臣子,亦豈所以作君父哉!
學辨二
又越旬,王子來會,複曰:「周公制禮作樂,且以文、武之聖開之,成、康之賢繼之,太、召、君陳輩左右之,亦不百年而穆王亂;迨東遷而周不可問矣。漢、唐、宋、明不拘古法,亦定數百年之天下,何歉於三代哉?」予曰:「漢、唐後之治道,較之三代,蓋星淵不可語也,吾弟未之思耳。吾弟但見穆、平之衰而未實按其列國情勢民風也。吾茲不與賢弟論三代盛時。且以春秋之末,其為周七百年矣,只義姑存魯、展禽拒齊二事,風俗之美,人材之盛,魯固可尚也;齊乃以婦人而旋師,聞先王命而罷戰。由此以思,當日風俗人心,豈漢、唐後所可仿佛哉?」
王子曰:「終見藝學粗,奈何?」予曰:「此乃不知止耳。觀大學言明親即言止至善,見道為粗,是不知至善之止也。故曰‘知止而後有定’。」王子乃歡忻鼓舞曰:「昨子產一段,已深悚我心。自今日當務精此學,更無疑矣。」因述乃父命計田數不清。予曰:「計畝,人以為瑣事矣。然父命而不清,非不能為子之一乎?」王子曰:「無大無小,無不習熟,固也。弟昨言棟樑材,兄不以為然。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,如龐士元非百里材,曾子教孟敬子持大體,非乎?」予曰:「孔子乘田、委吏,無不可為。若位不稱材,便酣惰廢事,此自豪士之態,非君子之常也。孟敬子當時已與魯政,乃好理瑣小,故曾子教以所貴道三,豈可以此言便謂籩豆之事不宜學乎!況當時學術未失,家臣庶士無不能理事者,第憂世胄驕浮不能持大體耳。能持大體,凡事自可就也。」
王子曰:「博學乃古人第一義。易云‘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德’,子路曰‘何必讀書然後為學!’可見古人讀書,誦讀亦何可全廢?」予曰:「周公之法,春秋教以禮樂,冬夏教以詩書。豈可全不讀書!但古人是讀之以為學,如讀琴譜以學琴,讀禮經以學禮。博學之,是學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事也。只以多讀書為博學,是第一義已誤,又何暇計問、思、辨、行也?」王子行。
越一日,予過其齋。王子曰:「連日思樂能滌人滓渣。只靜敬以求懲忿窒欲,便覺忿欲全無,不時卻又發動;不如心比聲律,私欲自化也。」餘曰:「噫,得之矣!某謂心上思過,口上講過,書上見過,都不得力,臨事時依舊是所習者出,正此意也。夫禮樂,君子所以交天地萬物者也,位育著落,端在於此。古人制舞而民腫消,造琴而陰風至,可深思也。」
王子又問:「道問學之功,即六藝乎?」予曰:「然。」又問:「如何是尊德性?」予未答。又問:「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?」蓋因程、朱好語上,王子欲證語上之為是也。予曰:「離下無上。明德、親民、尊德性,道問學,只是此事,語上人皆上,語下人皆下。如灑掃應對,下也,若以語上人,便見出敬;弦指徽律,下也,若以語上人,便見出和。某昨童子將命一段,正是道藝一致,耳目性情一滾做也。」王子憮然曰:「至言!」予曰:「此亦就賢弟之問為言耳。其實上有上,下有下,上下精粗皆盡力求全,是謂聖學之極致矣。不及此者,寧為一端一節之實,無為全體大用之虛。如六藝不能兼,終身止精一藝可也;如一藝不能全,數人共學一藝,如習禮者某冠昏,某喪祭,某宗廟,某會同,亦可也。夫吾輩姿質,未必是中人以上,而從程,朱倒學,先見上面,必視下學為粗,不肯用力矣。」王子曰:「‘下學而上達’,孔子定法,烏容紊乎哉!」
存學編卷二
性理評
程子曰:「邢明叔明辨有才氣,其於世務練習,蓋美才也。晚溺於佛,所謂‘日月至焉而已’者,豈不惜哉!」 朱子云:「程子死後,其高弟皆流于禪。」豈知程子在時已如此乎!蓋吾儒起手便與禪異者,正在徹始徹終總是體用一致耳。故童子便令學樂舞勺。夫勺之義大矣,豈童子所宜歌!聖人若曰,自灑掃應對以至參贊化育,固無高奇理,亦無卑瑣事。故上智如顏、貢,自幼為之,不厭其淺而叛道;粗疏如陳亢,終身習之,亦不至畏其難而廢學。今明叔才氣明辯,練達世務,誠為美才。但因程子不以六藝為教,初時既不能令明叔認取其練習世務莫非心性,後又無由進於位育實具,不見儒道結果。回視所長者不足戀,前望所求者無所得,便覺無意味,無來由,烏得不莫之禦而入於禪也!猶吾所謂明帝之好佛,非明帝之罪,而李躬、桓榮之罪也。
夫「日月至焉」,乃吾夫子論諸賢不能純仁分寸也。當時曾子、子貢之流,俱在其中。乃以比明叔之溺佛,程子不亦易言乎!
明道謂謝顯道曰:「爾輩在此相從,只是學某言語,故其學,心與口不相應。盍若行之!」請問焉。曰:「且靜坐。」
伊川每見人靜坐,便歎其善學。 因先生只說話,故弟子只學說話,心口且不相應,況身乎,況家國天下乎!措之事業,其不相應者多矣。吾嘗談天道、性命,若無甚捍格,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。王子講冠禮若甚易,一習初祝便差。以此知心中醒,口中說,紙上作,不從身上習過,皆無用也。責及門不行,彼既請問,正好教之習禮習樂,卻只云「且靜坐」。二程亦複如是,噫!雖曰不禪,吾不信也。
武夷胡氏曰:「龜山天資夷曠,濟以問學,充養有道,德器早成。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,見於外者簡易而平淡。閒居和樂,色笑可親;臨事裁處,不動聲色。與之遊者,雖群居終日,嗒然不語,飲人以和,而鄙吝之態自不形也。推本孟子性善之說,發明中庸、大學之道。有欲知方者,為指其攸趨,無所隱也。當時公、卿、大夫之賢者,莫不尊信之。」又曰:「先生造養深遠,燭理甚明,混跡同塵,知之者鮮。行年八十,志氣未衰,精力少年殆不能及。朝廷方向意儒學,日新聖德,延禮此老,置之經筵,朝夕咨訪,裨補必多。至如裁決危疑,經理世務,若燭照數計而龜蔔也!」 無論其他,只「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」一語,非大賢以上能之乎?其中之果純粹與否,宏深與否,非仆所知。然朱子則已譏其入於禪矣,禪則必不能純粹巨集深,純粹巨集深則必不禪也。至混跡同塵氣象,五經、論、孟中未之見。非孟子所謂同流合污者乎?充此局以想,夷曠、簡易、平淡、和樂、可親諸語,恐或皆孟子所狀鄉原光景也。
陳氏淵曰:「伊川自涪歸,見學者凋落,多從佛教,獨龜山先生與謝丈不變。因歎曰:‘學者皆流于異端矣!惟有楊、謝二君長進。’」 嘗觀孔子歿,弟子如喪父母,哀慟無以加矣;又為之備禮營葬,送終無以加矣;又皆廬其墓三年,惓戀無以加矣;余情複見於同門友之不忍離,相向而哭皆失聲。其師弟情之篤而義之重,蓋如此也。迄後有宋程、朱兩門,以師弟著于乾坤,不惟自任以為真繼孔子之統,雖當時及門亦以為今之孔子矣,後世景仰亦謂庶幾孔門師弟矣。而其歿也,不過一祭一贊,他無聞焉。仆存此疑於心久矣,亦謂生榮死哀之狀必別有記載,寡陋未之見耳。殊不意伊川生時,及門已如此其相負也!涪之別也,日月幾何,而遽學者凋落,相率而從於佛也!又孰知所稱楊、謝不變者,下梢亦流於禪也!然則真承程子之統者誰也?非因二程失古聖教人成法,空言相結之不固,不如實學之相交者深乎!抑程門弟子之從佛,或亦其師夙昔之為教者去佛不遠也。程子辟佛之言曰:「彌近理而大亂真。」愚以為非佛之近理,乃程子之理近佛也。試觀佛氏立教,與吾儒之理,遠若天淵,判若黑白,反若冰炭,其不相望也,如適燕適越之異其轅,安在其彌近理也!孟子曰:「治人不治,反其智。」伊川於此徒歎學者之流于異端,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,亦欠自反矣。
問:「龜山晚年出,是不可曉。其召也以蔡京,然在朝亦無大建白。」朱子曰:「以今觀之,則可以追咎當時無大建白。若自己處之,不知當時所當建白者何事。」或雲:「不過擇將相為急。」曰:「也只好說擇將相固是急,然不知當時有甚人可做。當時將只說種師道,相只說李伯紀,然固皆嘗用之矣。又況自家言之,彼亦未必見聽,據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,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。」 當時所稱大儒如龜山者,既自無將相材,又無所保舉。異世後追論,亦無可信之人,不過種、李二公而已。然則周、程、張、邵棺木尚新,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?世有但能談天說性,講學著書,而不可為將相之聖賢乎! 或言「擇將相為急」,何不曰「當時龜山便是好將相,惜未信用」,乃但雲「也只好說擇將相」,蓋身分亦有所不容誣也。噫!儒者不能將,不能相,只會擇將相,將相皆令何人做乎?末又雲「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,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」。是明將經濟時勢讓與聖賢做,尚得謂之道學乎?至於李公字行,種公名呼,此朱子重文輕武不自覺處。其遺風至今日,衣冠之士羞與武夫齒,秀才挾弓矢出,鄉人皆驚,甚至子弟騎射武裝,父兄便以不才目之。長此不返,四海潰弱,何有已時乎?獨不觀孔門無事之時,弓矢、劍佩不去於身也,武舞幹戚不離於學也!身為司寇,墮三都,會夾谷,無不尚武事也。子路戰于衛,冉、樊戰于齊,其餘諸賢氣象皆可想也。學喪道晦,至此甚矣!孔門實學,亦可以複矣!
問:「龜山當時何意出來?」曰:「龜山做人也苟且,是時未免祿仕,故亂就之」云云。問:「或者疑龜山為無補於世,徒爾紛紛,或以為大賢出處不可以此議,如何?」曰:「龜山此行固是有病,但只後人又何曾夢到他地位在!惟胡文定以柳下惠‘援而止之而止’比之,極好。」 余嘗謂宋儒是理學之時文也。看朱子前面說「龜山做人苟且,未免祿仕,故亂就之」,此三語抑楊氏於鄉黨自好者以下矣。後面或人說「大賢出處不可議」,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,且曰「極好」;又何遽推之以聖人哉?蓋講學先生只好說體面話,非如三代聖賢,一身之出處,一言之抑揚,皆有定見。龜山之就召也,正如燕雀處堂,全不見汴京亡,徽、欽虜;直待梁折棟焚而後知金人之入宋也。朱子之論龜山,正如戲局斷獄,亦不管聖賢成法,只是隨口臧否。駁倒龜山以伸吾識,可也;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,亦可也。
上蔡為人英果明決,強力不倦,克己復禮,日有課程。所著論語說及門人所記遺語,行於世。 要推尊上蔡,便言其「克己復禮,日有課程」。後面要說程門諸人見皆不親切之故,又言是「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」,毋乃自相矛盾乎?此處殊令人疑。
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,最得明道教人之綱領。 朱子稱「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,最得明道教人綱領」,仆以為此四字正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誤者也。何也?「窮理居敬」四字,以文觀之甚美,以實考之,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,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,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,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,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,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。觀世人之醉生夢死,奔忙放蕩者,誠可謂大儒氣象矣;但觀之孔門,則以讀書為致知中之一事。且書亦非徒占畢讀之也,曰「為周南召南」,曰「學詩」、「學禮」,曰「學易」、「執禮」,是讀之而即行之也。曰「博學于文」,蓋詩、書六藝以及兵農、水火在天地間燦著者,皆文也,皆所當學之也。曰「約之以禮」,蓋冠婚、喪祭、宗廟、會同以及升降周旋,衣服飲食,莫不有禮也,莫非約我者也。凡理必求精熟之至,是謂「窮理」;凡事必求謹慎之周,是謂「居敬」。上蔡雖賢,恐其未得此綱領也。不然,豈有「居敬窮理」之人而流入於禪者哉!
明道以上蔡誦讀多記為玩物喪志,蓋謂其意不是理會道理,只是誇多鬥靡為能。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,則意思自別。此正為己為人之分。 謝良佐記問甚博,明道謂之曰:「賢卻記得許多,可謂玩物喪志。」良佐身汗面赤。明道曰:「此便是惻隱之心。」可見大程學教猶不靠定書本。仆掀閱至此,悚然起敬,以為此正明道優於伊川、紫陽處,又未嘗不愛謝公之有志也。使朱子讀此亦為之汗身赤面則善矣;乃曲為之說,謂渠是誇多鬥靡,不是理會道理,又引程子看史事證之,總是不欲說壞記誦一道,恐於己讀盡天下書之志有妨也。不知道理不專在書本上理會;貪記許多以求理會道理,便會喪志,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。
問:「上蔡說橫渠以禮教人,其門人下梢頭低,只溺於刑名、度數之間,行得來因無所見處,如何?」曰:「觀上蔡說得偏了,這都看不得禮之大體,所以都易得偏。如上蔡說橫渠之非,以為欲得正容謹節,這是自好,如何廢這個得!如專去理會刑名、度數固不得,又全廢了這個也不得。」 宋儒鬍子外,惟橫渠之志行井田,教人以禮,為得孔、孟正宗。謝氏偏與說壞,譏「其門人下梢頭低,溺於刑名、度數」,以為橫渠以禮教人之流弊。然則教人不當以禮乎?謝氏之入禪,於此可見。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楊、謝諸公者,於此可想矣。玩「行得來因無所見」一語,橫渠之教法真可欽矣。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」,「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」,此聖賢百世不易之成法也。雖周公、孔子,亦只能使人行,不能使人有所見;功候未到,即強使有所見,亦無用也。孟子曰:「行之而不著焉,習矣而不察焉,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,眾也。」此固歎知道之少,而吾正于此服周公、孔子流澤之遠也。布三重以教人,使天下世世守之,後世有賢如孟子者得由行習而著察,即愚不肖者亦相與行習於吾道之中,正中庸所謂「行而世為天下法」,曆八百年而猶在,幾百餘年而未衰。此周公、孔子之下梢頭原如是其低也,而其上梢頭亦未嘗高。制禮作樂,遵行遍天下,而周公之心,雖親賢之召公不盡知也。博文約禮,服習遍三千,而一貫之秘,雖聰穎之端木未之聞也。相隨半生,尚以「多學而識」認夫子,然則未聞性道之前,端木子與三千人不同以文禮為道乎?則橫渠之門人,即使皆認刑名、度數為道,何害也!朱子既見謝氏之偏而知橫渠之是,即宜考古稽今,及閘人講而習之,使人按節文,家行典禮,乃其所也。奈何盡力誦讀著述,耽延歲月!迨老而好禮,又只要著家禮一書,屢易稿始成,其後又多自嫌不妥,未及改正而沒,其門人楊氏固嘗代為致憾矣。考其實,及門諸公不知式型與否,而朱子家祠喪禮已多行之未當,失周公、孔子之遺意者矣。豈非言易而行難哉!
尹彥明見伊川後,半年方得大學、西銘看。此意思好,也有病。蓋且養他氣質,淘潠去了那許多不好底意思,如學記所謂「未蔔禘,不視學,遊其志也」之意。此意思固好,然也有病者。蓋天下有多少書,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,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?所以彥明終竟後來工夫少了。 伊川雖失孔子學教成法,猶知不可遽語人以高深,猶知不全靠書冊,故遲半年方及閘人大學、西銘看。至朱子則必欲人讀天下許多書,是將道全看在書上,將學全看在讀上,其學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。吾謂大學可即與看,若西銘,雖姿性聰敏者,再遲數年與看,未為晚也。
和靖涪州被召,祭伊川文云:「不背其師則有之,有益於世則未也。」因言:「學者只守得某言語,已自不易;少間又自轉移了。」 吾讀甲申殉難錄,至「愧無半策匡時難,惟餘一死報君恩」,未嘗不淒然泣下也!至覽和靖祭伊川「不背其師有之,有益於世則未」二語,又不覺廢卷浩歎,為生民愴惶久之!夫周、孔以六藝教人,載在經傳,子罕言仁、命,不語神,性道不可得聞,予欲無言,博文約禮等語,出之孔子之言及諸賢所記者,昭然可考,而宋儒若未之見也。專肆力於講讀,發明性命,閒心靜敬,著述書史。伊川明見其及門皆入於禪而不悟,和靖自覺其無益於世而不悟,甚至求一守言語者亦不可得,其弊不大可見哉!至於朱子追述,似有憾於和靖而亦不悟也。然則吾道之不行,豈非氣數使之乎!
問:「伊川門人如此其眾,後來更無一人見得親切。或雲遊、楊亦不久親炙。」曰:「也是諸人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在上面,也各家去奔走仕宦,所以不能理會得透。如邵康節從頭到尾,極終身之力而後得之,雖其不能無偏,然就他這道理,所謂成而安矣。如茂叔先生資稟便較高,他也去仕宦,只他這所學,自是合下直到,所以有成。某看來,這道理若不是拚生盡死去理會,終不得解。」 伊川門人甚眾,後更無一人見之親切,非因伊川所教諸人所學俱失孔子實學之故乎!朱子乃雲「是諸人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在上面」,試觀游、楊、謝、尹諸公,果是「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」者乎?又雲「各去奔走仕宦,所以不能理會透;康節極終身之力而後有得;茂叔亦去仕宦,只他資稟高,合下直到」;然則必欲人不仕宦,不作事,終身只在書室中,方可得道乎?
與叔文集,煞有好處,他文字極是實;說得好處,如千兵萬馬,飽騰伉壯。上蔡雖有過當處,亦自是說得透。龜山文字卻怯弱,似是合下會得易。游、楊、謝諸公當時已與其師不相似,卻似別一家。謝氏發明得較精彩,然多不穩貼。和靖語卻實,然意短,不似謝氏發越。龜山語錄與自作文不相似,其文大段照管不到;前面說如此,後面又都反了,緣他只依傍語句去,皆不透。龜山年高,與叔年四十七,他文字大綱立得腳來健,多有處說得好又切,若有壽,必然進。游定夫學無人傳,無語錄。 如何只論人文字言語長短,語錄有無,非失聖門學宗,不實用功於明親,故無實事可稱舉乎?今有人議諸先生專在文字言語用功,或雲只在言語文字論人品,必至群相嘩之曰,「彼大儒,不止是也。」乃考其實則竟如此!較歐、蘇諸公,但多講論性道之語,內地靜敬之功耳。試想三代前君臣獎贊,師弟敍述,或後人論斷前聖賢,曾有此口吻比例否?噫!恐不啻冰玉之相懸也!
上蔡之學,初見其無礙,甚喜之。後細觀之,終不離禪的見解。 予于程朱、陸王兩派學宗正如是。
龜山未見伊川時,先看莊、列等文字。後來雖見伊川,然而此念熟了,不覺時發出來。游定夫尤甚,羅仲素時複亦有此意。 聖人教人六藝,正使之習熟天理。不然,雖諄諄說與無限道理,至吃緊處依舊發出習慣俗雜念頭。
一日,論伊川門人,云「多流入釋、老」。陳文蔚曰:「只是遊定夫如此,恐龜山輩不如此。」曰:「只論語序便可見。」 朱子論游、楊入釋、老處不知何指,但既廢堯、舜,周、孔六府、六藝之學,則其所謂不入釋、老者又果何指也!仆嘗論漢人不識儒,如萬石君家法,真三代遺風,不以儒目之;則其所謂儒,只是訓詁辭華之流耳。今觀朱門師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,恐或不免為游、楊所不屑也。
看道理不可不仔細。程門高弟如謝上蔡、遊定夫、楊龜山輩,下梢皆入禪學去。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,他們只(目卓)見上截,少下面著實功夫,故流弊至此。 仆意朱子未覺程門教法之失,既覺而複蹈之,何也?倘因此便返於實學,豈非吾道之幸哉!「下麵著實功夫」,是何物乎?將謂是靜敬乎?程門諸子固已力行之矣。將謂是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之屬乎?朱子已雲補填難,姑不為之矣。將謂是庸德庸言乎?恐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所以盡子、臣、弟、友之職者既不為,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?考其與及門日征月邁者,則惟訓解經傳,纂修書史,死生以之。或其所謂「下麵著實功夫」者,未必是孔子所雲「下學」也。
韓退之云:「孔子之道,大而能博,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,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。」此說甚好。看來資質定了,其為學也只就他資質所尚處添得些小好而已。所以學者貴公聽並觀,求一個是當處,不貴徒執己自用。今觀孔門諸子,只除顏、曾之外,其他說話便皆有病。 平日講學主變化氣質,此處卻雲,「其為學也只就資質所尚處添些小好而已。」蓋諸先生認氣質有惡,不得不說變化,此處要說諸賢各得其性之所近,故又說「氣質已定,只添些小好」。且下雲「學貴公聽並觀,求一個是當」,如果有此妙法,而諸賢徒執己見求之,固可憾矣;乃吾夫子亦不為之一指點也,何朱先生之大智而聖門師弟之大愚乎?則朱子所見之道與所為之學、所行之教,與聖門別是一家,明矣!至於求諸賢之短,又何不著實體驗諸賢之造詣何如,吾輩較之何如,乃只論其說話有病無病乎?仆謂不惟七十子之品詣非可輕議,便是二千九百餘人,既經聖人陶鎔,亦不易言也。自戰國橫議後,重以秦人之焚坑,漢儒之訓詁,魏、晉之清談,歷代之佛、老,宋、元之講讀,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於世矣。吾嘗謂孔子如太陽當空,不惟散宿眾星不顯其光,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,若當下旬之夜,一行星炯照,四國仰之如太陽然矣。故孔子奠楹後,群推有子為聖人,西河又推卜子為聖人。當時七十子身通六藝,日月至仁,倘有一人出於後世,皆足倡學一代,使人望為聖人,非周、程以下諸先生所可比也。近法幹王子有言:「後儒稍有不純,議廟典者動言黜退。聖門如冉求之聚斂,宰予之短喪,何可從祀?」予曰:「賢弟未之思耳。冉有固有虧欠處,其學卻實。如此案即缺一角,仍是有用之巨器,豈可舍也!故聖門一推政事之科,一在言語之列,不比後人虛言標榜,書本上見完全也。」王子曰:「然。」
延平李氏曰:「羅先生性明而修,行全而潔;充之以廣大,體之以仁恕;精深微妙,多極其至。漢、唐諸儒無近似者。」 又是一聖人!宋固多聖人乎?
陳氏協曰:「先生可謂有德有言之隱君子矣!李公侗傳其學。公歿之後,既無子孫,及其遺言不多見於世。嘉定七年,郡守劉允濟始加搜訪,得公所著遵堯錄八卷,進之於朝。其書四萬言,大要謂藝祖開基,列聖繼統,若舜、禹遵堯而不變。至元豐改制,皆自王安石作俑,創為功利之圖,浸致邊疆之侮。是其畎畝不忘君之心,豈若沮、溺輩索隱行怪之比耶!」 元祐、元豐之獄,迄無公論。要之荊公之欲強宋本是,而術未盡善。苟安者競為敵,洪水罔績,遂咎崇伯。然使即任濂、洛群哲,恐亦如四嶽群牧無如洪水何,未是神禹也。
周氏坦曰:「觀先生在羅浮山靜坐三年,所以窮天地萬物之理,切實若此。」 原來是用此功,豈不令孔子哀之乎!但凡從靜坐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,便如望梅畫餅,靠之饑食渴飲不得。
朱子曰:「李延平先生屏居山裏,結茅水竹之間,謝絕世故四十餘年,簞瓢屢空,怡然自得。」 試觀孔子前有「謝絕世故」之道學乎?
先生從羅仲素學,講讀之余,危坐終日,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為何如,而求所謂中者。若是者蓋久之,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。 昔孔門固有講誦,乃誦其所學,講其所學。如誦三代之禮、講三代之禮以學禮,誦樂章,講樂器、樂音、樂理以學樂,未有專以講誦為學者。至於危坐終日以驗未發氣象為求中之功,尤孔子以前千聖百王所未聞也。今宋家諸先生,講讀之餘,繼以靜坐,更無別功,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。噫!果天下之大本耶,果天下之理無不自是出耶?何孔門師弟之多事耶!
先生資稟勁特,氣節豪邁;而充養純粹,無複圭角。精純之氣,達於面目,色溫言厲,神定氣和。語默動靜,端詳閑泰;自然之中,若有成法。平居恂恂,於事若無可否。及其應酬事變,斷以義理,則有截然不可犯者。
先生之道德純備,學術通明,求之當時,殆絕倫比。然不求知於世,而亦未嘗輕以語人,故上之人既莫之知,而學者亦莫之識,是以進不獲行于時,退未及傳之於後。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樂者於畎畝之中,悠然不知老之將至。蓋所謂「依乎中庸,遁世不見知而不悔」者,先生庶幾焉! 合二段觀之,則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。夫聞惡而信,聞善而疑者,小人也;仆即不肖,何忍以小人自居乎!但以唐、虞、三代之盛,亦數百年而後出一大聖,不過數人輔翼之。若堯、舜之得禹、皋,孔子之得顏、曾,直如彼其難,而出必為天地建平成之業,處亦一年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,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,斷無有聖人而空生之者。況秦、漢後千餘年間,氣數乖薄,求如仲弓、子路之輩不可多得,何獨以偏缺微弱,兄于契丹,臣于金、元之宋,前之居汴也,生三四堯、孔,六七禹、顏;後之南渡也,又生三四堯、孔,六七禹、顏?而乃前有數聖賢,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,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,兩手以二帝畀金,以汴京與豫矣!後有數十聖賢,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,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,兩手以少帝付海,以玉璽與元矣!多聖多賢之世,而乃如此乎?噫!
先生少年豪勇,夜醉,馳馬數裏而歸。後來養成徐緩,雖行二三裏路,常委蛇緩步,如從容室中也。問:「先生如何養?」曰:「先生只是潛養思索。他涵養得自是別,真所謂‘不為事物所勝’者。」 孔子但遇可憫可敬,便勃然變色;忽而久,忽而速,似為事物所勝,乃是聖人。釋氏父子兄弟亦不動心,可謂「不為事物所勝」,卻是異端。
古人云「終日無疾言遽色」,他真個是如此。尋常人叫一人,一二聲不至,則聲必厲;先生叫之不至,不加於前也。尋常人去近處必徐行,出遠處必行稍急;先生出近處也如此,出遠處亦只如此。又如坐處壁間有字,某每嘗亦須起頭一看;若先生則不然,方其坐固不看也,若是欲看,則必起就壁下看之。其不為事物所勝,大率如此。 行遠不加急;叫人不至,聲不加大;坐處有字,必不坐看;天地間豈有此理乎!莫謂「可以速則速,可以久則久」之孔子不如此,雖伯夷、柳下惠亦斷非如此氣象。
先生居處有常,不作費力事。 只「不作費力事」五字,不惟贊延平,將有宋一代大儒皆狀出矣。子路問政,子曰:「先之,勞之。」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;儒者不費力,誰費力乎!試觀吾夫子生知安行之聖,自兒童嬉戲時即習俎豆、升降,稍長即多能鄙事,既成師望,與諸弟子揖讓進退,鼓瑟,習歌,羽籥、幹戚、弓矢、會計,一切涵養心性、經濟生民者,蓋無所不為也。及其周遊列國,席不暇暖而輒遷,其作費力事如此,然布衣也。周公,文王之子,武王之弟,成王之叔,身為上公者也。而亦多材多藝,吐餔握發以接士,制禮作樂以教民,其一生作費力事又如此。此所以身當國鈞,開八百之祚于宗周,其人材至末流,猶堪為五霸之用。雖為布衣,布散三千人於天下,維二百年之國脈,其士風之塌壞,猶足供七雄之用。故曰「儒者天地之元氣」,以其在上在下,皆能造就人材,以輔世澤民,參贊化育故也。若夫講讀著述以明理,靜坐主敬以養性,不肯作一費力事,雖曰口談仁義,稱述孔、孟,其與釋、老之相去也者幾何!
先生廳屋書室,整齊瀟灑,安物皆有常處。其制行不異於人。亦嘗為任希純教授延入學作職事,居常無甚異同,頹如也。真得龜山法門。 當斯世而身任教授,焉得無甚異同乎,又焉得以「頹如也」為德容乎?其與龜山之混跡同塵,一矣。宜朱子稱為「真得龜山法門」也。
問:「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,云‘終日危坐,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,而求所謂中者’,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。」曰:「這處是舊日下的語太重。今以伊川之語格之,則其下功夫處亦有些子偏。只是被李先生靜得極了,便自見得是有個覺處,不似別人。今終日靜坐,只是且收斂在此,勝如賓士。若一向如此,又似坐禪入定。」 看朱子前日所言,絲毫未穩,皆不難自駁倒。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進,必豁然改悟。恨吾生也晚,不獲及門矣!靜極生覺,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,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,只可虛中玩弄光景,若以之照臨折戴則不得也。吾聞一管姓者,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于泰山中,止語三年。汪之離家十七年,其子往覓之,管能預知,以手畫字曰:「汪師今日有子來。」既而果然。未幾,其兄呼還,則與鄉人同也。吾遊北京,遇一僧敬軒,不識字,坐禪數月,能作詩,既而出關,則仍一無知人也。蓋鏡中花,水中月,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。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,其光景愈妙,虛幻愈深,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,玩弄其花月一生,徒自欺一生而已,何與于吾性廣大高明之體哉!故予論明親有雲:「明而未親,即謂之明,非大學之明也。」蓋無用之體,不惟無真用,並非真體也。有宋諸先生,吾固未敢量,但以靜極有覺為孔子學宗,則斷不敢隨聲相和也。
問:「延平先生何故驗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而求所謂中?」曰:「只是要見氣象。」陳後之曰:「持守良久,亦可見未發氣象。」曰:「延平亦是此意。」又問:「此與楊氏於未發前體驗者,異同何如?」曰:「這個亦有些病。那體驗字是有個思量了,便是已發;若觀時恁著意看,便是已發。」問:「此體驗是著意觀,只恁平常否?」曰:「此亦是以不觀觀之。」 觀此及前節,則宋儒之不為禪者鮮矣,而方且攻人曰「近有假佛、老之似以亂孔、孟之真者」。愚謂充此段之意,乃是假佛、老之真以亂孔、孟之似耳。
某舊見先生時,說得無限道理,也曾去學禪。先生雲:「汝恁地懸空理會得許多,面前事卻又理會不得?道亦無奇妙,只在日用間著實用工夫處理會,便自見得。」後來方曉得他說,故今日不至無理會耳。 原來朱子亦曾學禪,宜其濯洗不淨者,自貽伊戚矣!延平謂之曰,「汝懸空理會許多,而前卻理會不得。」理會面前者,惟周公、孔子之道。朱子自言不至無理會,以今觀之,日用間還欠理會。蓋二先生之所謂「面前事」,較釋氏之懸空而言耳。若二先生得周、孔而見之,其所以告之者,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。
猗歟先生,果自得師。身世兩忘,惟道是資。精義造約,窮深極微,凍解冰釋,發於天機。乾端坤倪,鬼秘神彰,風霆之變,日月之光,爰暨山川,草木昆蟲,人倫之至,王道之中,一以貫之,其外無餘;縷析毫差,其分則殊。體用渾全,隱顯昭融,萬變並酬,浮雲太空。仁孝友弟,灑落誠明,清通和樂,展也大成。婆娑丘林,世莫我知,優哉遊哉,卒歲以嬉。 前資稟勁特二段已極推崇,此祭文中寫狀,尤極酣濃不遺餘力,延平雖賢,恐未能當之。昔吾寄書于友人任熙宇,因其長刀筆事,內有「蕭、曹之才,兼慕孔、孟之道」二語,任答書雲:「凡譽人失實,即是自己離道。仆之駑下,輕誣以蕭、曹,即道兄須臾之離道。」予當時讀至此,悚然若魂飛,驚愧無地,自謂與任老相交,得力於此書者不淺也。朱子何其見游、楊諸公之明而推其師之侈也!抑篤服之切,不覺其過情歟?乃於靜坐之說,亦明不以為然,又可疑也。
朱子曰:「胡文定曰:‘豈有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!’此語好。」 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,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,只教人明理。孔子則只教人習事,迨見理於事,則已徹上徹下矣。此孔子之學與程、朱之學所由分也。二論、家語中明明記載,豈可混哉!
存學編卷三
性理評
延平謂朱子曰:「渠所論難處,皆是操戈入室。須從源頭體認來,所以好說話。」 「從源頭體認」,宋儒之誤也;故講說多而踐履少,經濟事業則更少。若宗孔子「下學而上達」,則反是矣。
「渠初從謙開善處下功夫來,故皆就裏面體認。今既論難,見儒者路脈,極能指其差誤之處。自見羅先生來,未見有如此者。」 朱子雖逃禪歸儒,惜當時指其差誤猶有未盡處。只以補填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為難,謂待理會道理通透,誠意正心後,方理會此等,便是差誤。夫藝學,古人自八歲後即習行,反以為難,道理通透,誠意正心,乃大學之純功,反以為易而先之,斯不亦顛倒矣乎!況舍置道理之材具、心意之作用,斷無真通透、真誠正之理。即使強以其鏡花水月者命之為通透誠正,其後亦必不能理會六藝。蓋有三故焉:一者,游思高遠,自以為道明德立,不屑作瑣繁事。一者,略一講習,即謂已得,未精而遽以為精。一者,既廢藝學,則其理會道理、誠意正心者,必用靜坐讀書之功,且非猝時所能奏效。及其壯衰,已養成嬌脆之體矣,烏能勞筋骨,費氣力,作六藝事哉!吾嘗目擊而身嘗之,知其為害之钜也。吾友張石卿,博極群書,自謂秦、漢以降二千年書史,殆無遺覽。為諸少年發書義,至力竭偃息床上,喘息久之,複起講,力竭複偃息,可謂勞之甚矣。不惟有傷於己,卒未見成起一才。比其時欲學六藝,何以堪也!祁陽刁蒙吉,致力於靜坐讀書之學,晝誦夜思,著書百卷,遺精痰嗽無虛日,將卒之三月前,已出言無聲。元氏一士子,勤讀喪明。吾與法幹年二三十,又無諸公之博洽,亦病無虛日。雖今頗知憤恨,期易轍而崇實,亦惴惴恐其終不能勝任也。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,無一不脆弱,為武士、農夫所笑者,此豈男子態乎!差毫釐而謬千里,不知誰為之崇也,噫!
勉齋黃氏曰:「先生年十四,慨然有求道之志,博求之經傳,遍交當世有識之士,雖釋、老之學,亦必究其歸趣。 今世為學,須不見一奇異之書,但讀孔門所有經傳,即從之學其所學,習其所習,庶幾不遠於道。雖程、朱、陸、王諸先生語錄,亦不可輕看,否則鮮不以流之濁而誣其源之清也。朱子少時,因誤用功於釋、老,遂沾其氣味,而吾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,不能滌此歧途之穢,豈非宋、元來學者之不幸哉! 余細玩朱子語錄,亦有恍悟性學本旨處,但無如曾、孟者從旁一指,終不是判然出彼入此,故糊糊塗塗又仍歸周、程所說。或曰:「悟學宗如是其難。吾子天資猶夫人也,而謂獨明孔子學宗,吾滋惑矣。」予曰蓋有由也。吾自弱冠遭家難,頗志於學,兼讀朱、陸兩派語錄,後以心疾,無所得而萎塌。至甲辰,年三十,得交王子助予,遂專程、朱之學。乙巳丙午,稍有日進之勢。丁未,就辛裏館,日與童子輩講課時文,學遂退。至戊申,遭先恩祖妣大故,哀毀廬中,廢業幾年,忽知予不宜承重,哀稍殺。既不讀書,又不接人,坐臥地炕,猛一冷眼,覺程、朱氣質之說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,因徐按其學,原非孔子之舊。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、存學之說,為後二千年先儒救參雜之小失,為前二千年聖賢揭晦沒之本源。倘非丁未廢歇,戊申遭喪,將日征月邁,望程、朱而患其不及,又焉暇問其誤否哉!
至若求道而過者,病傳注誦習之煩,以為不立文字,可以識心見性;不假修為,可以造道入德;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,借儒者之言以文佛、老之說。學者利其簡便,詆訾聖賢,捐棄經典,倡狂叫呶,側辟固陋,自以為悟。 此朱子極詆陸門之失處。然由孔門觀之,則除「捐棄經典、倡狂叫呶」外,其他失處,恐亦朱門所不能盡免也。
其於讀書也,必使之辯其音釋,正其章句,玩其辭,求其意,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,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。然為己務實,辨別義利,毋自欺,謹慎獨之戒,未嘗不三致意焉,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。從遊之士,迭誦所習以質其疑,意有未喻,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;問有未切,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。務學篤則喜見於言,進道難則憂形於色。講論經典,商略古今,率至夜半。雖疾病支離,諸生問辯,則脫然沈屙之去體;一日不講學,則惕然常以為憂。摳衣而來,遠自川、蜀,文辭之傳,流及海外。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,此半幅述之悉矣。試問如孔門七十子者,成就幾人?天下被治平者幾世?明行吾道而異端頓熄者幾分?我夫子承週末文勝之際,洞見道之不興,不在文之不詳而在實之不修,奮筆刪定繁文,存今所有經書,取足以明道,而學教專在六藝,務期實用。其與端木、言、卜諸子以下,最少言語,至於天道性命之言尤少,是以學者用功省而成就多。五季之世,武臣司政,詩書高閣,至宋而周、程諸儒出,掀精抉奧,鼓動一時,自謂快事。惟安定胡先生,獨知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,其主教太學也,立經義、治事齋,可謂深契孔子之心矣。晦庵先生,所宜救正程門末流之失而獨宗孔子之經典,以六藝及兵農、水火、錢谷、工虞之類訓迪門人,使通儒濟濟,澤被蒼生,佛、老熄滅,乃其能事也。而區區章句如此,謂之何哉!
至若天文、地志、律曆、兵機,亦皆洞究淵微。文詞、字畫,騷人才士疲精竭神,嘗病其難;至先生,未嘗用意,而亦皆動中規繩,可為世法。 天文、地志、律曆、兵機數者,若洞究淵微,皆須日夜講習之力,數年曆驗之功,非比理會文字可坐而獲也。先生既得其淵微,奈何門人錄記言行之詳,未見其為如何用功也!況語及國勢之不振,感慨以至泣下,亦悲憤之至矣。則當時所急,孰有過於兵機者乎!正宜誘掖及門,成就數士,使得如子路、冉有、樊遲者相與其事,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。乃其居恒傳心、靜坐主敬之外無餘理,日燭勤勞、解書修史之外無餘功,在朝蒞政,正心誠意之外無餘言,以致乘肩輿而出,輕浮之子遮路而進厭聞之誚。雖未當要路,而曆仕四朝,在外九考,立朝四旬,其所建白可概見也。莫謂孔、孟之暫效魯、滕,可如子遊、子賤、子路之宰邑光景否?故三代聖賢,躬行政績多實征,近今道學,學問德行多虛語,則所謂「天文、地志、律曆、兵機,洞究淵微」者,恐亦是作文字理會而已。
先生出,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,一旦豁然,如大明中天,昭晰呈露!」 揚子雲曰:「古者楊、墨塞路,孟子辭而辟之,廓如也!」韓子駁之云:「夫楊、墨行,正道廢,孟子雖聖賢,不得位,空言無施,雖切何補!然賴其言,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,崇仁義,貴王賤霸而已,其大經大法,皆亡滅壞爛。所謂存什一於千百,安在其能廓如也!」夫孟子辟楊、墨而楊、墨果熄,尊孔氏而孔氏果尊,崇仁義,貴王賤霸,而仁義果崇,王果貴,霸果賤。至大經大法,如班爵、班祿、井田、學校,王道所必舉者,明則明,行則行,非後世空言之比,正子貢所稱「賢者識其大者」。子雲贊之一語頗易,文公議之。今朱子出,而氣質之性參雜于荀、揚,靜坐之學出入於佛、老,訓詁繁於西漢,標榜溢于東京,禮樂之不明自若也,王道之不舉自若也,人材之不興自若也,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。實學不明,言雖精,書雖備,于世何功,于道何補!然賴其講解,朝廷猶以四書、五經取士,周、孔之文不至盡沒,有志于學者承襲其跡,以主敬靜坐求道,不至盡奉釋、道名號,與二家鼎峙而已。若問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,則絕傳久矣。黃氏遽謂「一旦豁然,如大明中天」,豈惟不足俟聖人于百世,恐後世有文人之雄如韓子者,亦不免其議也。
果齋李氏曰:「先生之道之至,原其所以臻斯域者無他焉,亦曰主敬以立其本,窮理以致其知,反躬以踐其實。而敬者,又貫通乎三者之間,所以成始而成終也。故其主敬也云云,內則無二無適,寂然不動;外則儼然肅然,若對神明云云。其窮理也云云,字求其訓,句索其旨云云。始以熟讀,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;繼以精思,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。自表而達裏,自流而溯源,索其精微,若別黑白,辨其節目,若數一二云云,而後為有得焉。若乃立論以驅率聖言,鑿說以妄求新意,或援引以相糾紛,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,以為學者之大病,不痛絕乎此,則終無入德之期。蓋自孔、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間,讀書者眾矣,未有窮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。及其理明義精,養深積盛,充而為德行,發而為事業云云。入而事君,則必思堯、舜其君,出以治民,則必以堯、舜其民。 李氏此贊,體用兼該矣。仆不必詳辯。但願學者取朱子之主敬窮理與孔門一質對,取朱子之事業與堯、舜一質對,則其學宗之稍異判然矣。總之,于有宋諸先生,非敢苟求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,不可有參雜佛、老章句之學,寧使百世無聖,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,庶幾學則真學,聖則真聖云爾。
言論風旨之所傳,政教條令之所布,皆可為世法。而其‘考諸先聖而不謬,建諸天地而不悖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’者,則以訂正群書,立為準則,使學者有所依據循守以入堯、舜之道,此其勳烈之尤彰明盛大者。 「考諸先聖而不謬」等語何其大,而乃歸之訂正群書乎?夫朱子所以盡力於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篤服於此者,皆以孔子刪述故也。不知孔子是學成內聖外王之德,教成一班治世之材,魯人不能用,又不能薦之周天子,乃出而周遊,周遊是學教後不得已處;及將老而道不行,乃歸魯刪述以傳世,刪述又周遊後不得已處。戰國說客,置學教而學周遊,是不知孔子之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。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,而自幼壯即學刪述,教弟子亦不過是,雖講究禮樂,亦只欲著書垂世,不是欲於吾身親見之,是又不知孔子之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。況孔子之刪述,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,正恐後人馳逐虛繁,失其實際也。宋儒乃多為注解,遞相增益,不幾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氾濫之流乎!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。
先生搜輯先儒之說而斷以己意,彙別區分,文從字順,妙得聖人之本旨,昭示斯道之標的。又使學者先讀大學以立其規模,次及語、孟以盡其蘊奧,而後會其歸於中庸。尺度權衡之既定,由是以窮諸經,訂群史以及百氏之書,則將無理之不可精,無事之不可處矣。 先生昭明書旨,備勞心力,然所明只是書旨,未可謂得吾身之道也。蓋四書、諸經、群史、百氏之書所載者,原是窮理之文,處事之道。然但以讀經史、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,則相隔千里;以讀經史、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,曰道在是焉,則相隔萬里矣。茲李氏以先生解書得聖人之本旨,遂謂示斯道之標的,以先生使學者讀書有序,遂謂將無理不可精,無事不可處。噫!宋、元來效先生之彙別區分,妙得聖人之本旨者,不已十餘人乎?遵先生讀書之序,先大學、次語、孟,次中庸,次窮諸經,訂群史以及百氏,不已家家吾伊,戶戶講究乎?而果無理不可精,無事不可處否也?譬之學琴然:詩書猶琴譜也。爛熟琴譜,講解分明,可謂學琴乎?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,相隔千里也。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,是即琴也,辨音律,協聲韻,理性情,通神明,此物此事也。譜果琴乎?故曰以書為道,相隔萬里也。千里萬里,何言之遠也!亦譬之學琴然:歌得其調,撫嫻其指,弦求中音,徽求中節,聲求協律,是謂之學琴矣,未為習琴也。手隨心,音隨手,清濁、疾徐有常規,鼓有常功,奏有常樂,是之謂習琴矣,未為能琴也。弦器可手制也,音律可耳審也,詩歌惟其所欲也,心與手忘,手與弦忘,私欲不作於心,太和常在於室,感應陰陽,化物達天,於是乎命之曰能琴。今手不彈,心不會,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,是渡河而望江也,故曰千里也。今目不睹,耳不聞,但以譜為琴,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,故曰萬里也。
洙、泗以還,博文約禮兩極其至者,先生一人而已!」 「博學于文,約之以禮」,乃孔門祖述堯、舜、憲章文、武之實功,明德親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。但孔門曰「博文約禮」,程、朱亦曰「博文約禮」,此殊令人不敢辨,然實有不待辨而判者。如孔門之「博學」,學禮,學樂,學射,學禦,學書、數以至易、書莫不曰學也,周南、召南曰為也。言學言為既非後世讀講所可混,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又非後世章句所可托。況於及門之所稱讚,當時之所推服,師弟之所商搉,若多學而識、不試故藝、博學而無所成名、文武之道未墜于地、文不在茲、游於藝、如或知爾、可使從政諸章,皆可按也,此孔門之文,孔門之學也。程、朱之文,程、朱之博學,則李氏已詳言之,不必贅矣。孔門之約禮,大而冠婚、喪祭、宗廟、會同,小而飲食、起居、衣服、男女,問老聃,習大樹下,公西子曲禮精熟,夫子遜其能,可謂禮聖,言、曾諸賢,纖微必謹。以此約身,即以此約心,出即以此約天下,故曰「齊之以禮」。此千聖體道之作用,百世入道之實功。故中庸大聖人之道,至於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,序君子之功,備著尊德性,道問學。而其中直指曰「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」,且曰「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」,顯是以三千三百為至道。倘外此而別有率性,別有篤恭,子思亦得罪聖門矣。此孔門之禮,孔門之約也。程、朱之約禮,則惟曰「內而無二無適,寂然不動,外而儼然肅然,若對神明」而已。其博約極至與否,未敢易言,願學者先辨其文與禮焉可也。
朱子言,自周衰教失,禮樂養德之具一切盡廢,所以維持人心者惟有書。則宜追求其一切養德之具,而亟亟與同人講習之,以經書為佐證可也。而乃惟孜孜攻苦於書,其餘不甚重焉。且李氏亦知春秋時患在諸書煩亂而禮樂散亡,孔子刪定,為萬世道德之宗。乃朱子適丁文墨浩繁之時,而不能刪削其煩亂,反從而訓之增之,何也?夫朱子之所欲學者,孔子也,而顧未得孔子之心,未盡合孔子學教之法。吾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為曾、孟,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為殷、周,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養,故深惜朱子之未得為孔子也。
吳氏曰:「先生經史子集之餘,雖記錄雜說,舉輒成誦。」 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,況記錄雜說乎!
北溪陳氏曰:「先生道巍而德尊,義精而仁熟;立言平正溫潤,清巧的實云云。辭約而理盡,旨明而味深。而其心度澄朗,瑩無渣滓,工夫縝密,渾無隙漏,尤可想見於辭氣間。故孔、孟、周、程之道,至先生而益明。所謂主盟斯世,獨先生一人而已!」 試觀「道巍德尊,義精仁熟」二語,雖孔子不是過,而下面實指處,卻只是立言之「辭約理盡,旨明味深」而已,言其「心度澄朗」,「工夫縝密」,亦不外於辭氣想見之。蓋朱子身分原是如此,黃、李、吳、陳諸公,亦但能於虛字間崇獎,不能於實際上增潤。及總贊「主盟斯世」一語,尤是不覺道出本色。蓋王者不作,五霸疊興,相繼主盟,假仁義以明王章,聖賢亦不得已而取之,故孔子曰:「桓公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」孟子曰:「今之諸侯,五霸之罪人也。」秦、漢而降,聖人不生,揚、韓、王、周、程、朱、陸、薛、王、馮、高諸子,相繼疊興,主盟儒壇,闡詩書以明聖道,天下靡然向風,自好之士多出其內。故五霸者,實德未修,雖天下服之而不敢帝,不敢王,名之曰霸而已;諸儒者,實學未至,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,不敢賢,渾之曰儒而已;其身分正同。迄今大儒相繼登壇于東林者,猶皆稱主盟,其取義確矣!
鶴山魏氏曰:「國朝之盛,大儒輩出,聲應氣求,若合符節。曰極,曰誠,曰仁,曰道,曰忠,曰恕,曰性命,曰氣質,曰天理人欲,曰陰陽鬼神,若此等類,凡皆聖門講學之樞要,而千數百年習浮踵陋,莫知其說者,至是脫然若沈屙之間,大寐之醒。至於朱文公先生,始以強志博見淩高厲空;自受學延平李先生,遏然如將弗勝,於是斂華就實,反博歸約。迨其蓄久而思渾,資深而行熟,則貫精粗,合內外,群獻之精蘊,百家之異指,毫分縷析,如示諸掌。張宣公、呂成公,同心協力以閑先聖之道,而僅及中身,論述靡定。惟先生巍然獨存,中更學禁,自信益篤。蓋自易、詩、中庸、大學、論語、孟子,悉為之推明演繹,以至三禮、孝經,下迨屈、韓之文,周、程、張、邵之書,司馬氏之史,先正之言行,亦各為之論著。然後帝王經世之規,聖賢新民之學,燦然中興!」 天命、陰陽、鬼神等,仆之愚未足與議,但以大半屬聖人所罕言不語者,而必「毫分縷析,如示諸掌」,何為也哉!至於推明古人之經書,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,此自吾儒學成後餘事。學成矣,則用於世以行之;如不用於世,亦可完吾性分以還天地,不著述可也。觀其時果有大理未明,大害未除,不得已而有所著述,以望後世之明之除之,亦可也。若文人之文,書生之書,解之論之,則不必矣。乃今以此等推演論著之既明,遂為「帝王經世之規,聖賢新民之學,燦然中興」,不其誣歟!無實功于道統,既不免堯、舜、孔、孟在天者之歎息,又無實征於身世,豈能服當日之人心乎!徒以空言相推,駕一世之上,而動擬帝王聖賢,此偽學之名所從來也!仆嘗妄議,宋代諸先儒,明末諸君子,使生唐、虞、三代之世,其學問氣節必更別,若只如此,恐亦不免偽學之禁,門黨之誅也。但宋、明朝廷既無真將相,草野既無真學術,則正宜用稱說詩書,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,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。要之似龍骨馬,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,而悲天憫人,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。故天下有弑君之臣,殺父之子,無與於孔子也,而孔子懼;天下有無父之墨,無君之楊,非孟子為之也,而孟子懼;蓋儒者之憫天下而厚自責如此。況真失學宗以誤斯人,則近代之禍,吾儒焉得辭其責哉!
朱子曰:「敬夫高明,他將謂人都似他,才一說時,便更不問人曉會與否,且要說盡他個。故他門人敏底只學得他說話,若資質不逮,依舊無著摸。某則性鈍,讀書極是辛苦,故尋常與人言,多不敢為高遠之論,蓋為是身曾親經歷過,故不敢以是責人耳。學記曰:‘進而不顧其安,使人不由其誠。’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。 朱子與南軒一派師友,原只是說話讀書度日。較王、何清談,頗用力於身心,較韓、歐文字,猶規規于理性,白、蘇詩酒,既不能仿其矜持,佛、老空虛,又全不及其讀講,真三代後近於儒之學,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也。然而身分如此,無能強增。故推獎處,或襯貼以聖賢、道統、躬行、經濟之語,至其比長競短,敘實指事,或推人,或自見,則皆在言詞讀作之中而無他也。且其病南軒者,恐亦朱子所以自狀,但其為失有淺深,遂自以為得中耳。愚嘗上書刁文孝,其答書亦不問人之疑與否,只自己說盡。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見,蓋素日所學,原是說話作文,更無他物與人耳。況講讀之學教,即循循有序,亦與學記之言時孫者不同。夫「進而不顧其安,使人不由其誠」,所謂「不學操縵,不能安弦;不學博依,不能安詩;不學雜服,不能安禮;不興其藝,不能樂學」。苟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,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,不時不孫也。故法幹上會謂其子九數已熟,甚悅。予曰:「且勿令知有乘歸法,使之小息,得一受用,方可再進。」正此意也。學者觀孟子深造之以道、教者必以規矩諸章,豈誦讀講說之學所可托哉!
南軒、伯恭之學皆疏略云云。伯恭說道理,與作為自是兩件事。如雲‘仁義道德與度數刑名,介然為兩途,不可相通。’ 朱子說「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補填難,且理會道理詩書」,非是看道理詩書與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介然為兩途乎?只是不肯說明耳。古人云,「不知其人視其友」,觀此益信。
東萊自不合做這大事記。他那時自感疾了,一日要做一年。若不死,自漢武、五季,只千來年,他三年自可了。此文字,人多雲其解題煞有工夫,其實他當初作題目,卻煞有工夫,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。解題只現成,檢令諸生寫。伯恭病後,既免人事應接,免出做官,若不死,大段做得文字。」 可惜一派師友,都是以作文字度日,死生以之!朱子于南軒、伯恭皆不諱其短,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,豈惡聞異己之言哉!至今仕學皆先立黨,此所以道愈微,世愈衰。
問:「子靜不喜人論性。」曰:「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,怕人問難,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,故一截截斷。然學而不論性,不知所學何事。 不喜人論性,未為不是,但少下學耳。朱子好論性,又教人商量性,謂即此是學,則誤矣。故陸子對語時每不與說者,中不取也;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見果是,何以不能服此友也。朱子此等貶斥,尤不取陸子;不取陸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,何以不能服此友也。子曰:「察言而觀色,慮以下人。」兩先生豈未用此功歟!
子靜之學,看他千般萬般病,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。」 朱子之學,全不覺其病,只由不知氣稟之善。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,正不知六藝即氣質之作用,所以踐形而盡性者也。
「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,中間暗,是如何?」曰:「是他那不說破處。他所以不說破,便是禪家所謂‘鴛鴦繡出從君看;莫把金針度與人。’禪家自愛如此。」 禪家無鴛鴦,也不繡鴛鴦,焉得鴛鴦與人看!
子靜說良知良能,四端等處,且成片段,似經語,不可謂不是。但說人便能如此,不假修為存養,此卻不得。譬如旅寓之人,自家不能送他還鄉,但與說雲,‘你自有田,有屋,大段快樂,何不便回去’!那人既無資送,如何便回去!又如脾胃受傷不能飲食之人,卻硬將飯將肉塞入他口,不問他吃得吃不得。若是一頓便理會的,亦豈不好,然非生知安行者,豈有此理!便是生知安行,也須要學。大抵子思說率性,孟子說存心養性,大段說破;夫子更不曾說,只說孝弟、忠信、篤敬。蓋能如此,則道理便在其中矣。 陸子說「良知良能,人便能如此,不假修為存養」,非是言「不用修為存養」,乃認孟子「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」二句稍呆,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,故立言過激,卒致朱子輕之。蓋先立其大,原是根本,而維持壅培之無具,大亦豈易言立也!朱子旅寓人、傷脾胃人二喻,誠中陸子之病,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,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,即是終年持說,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,傷脾胃者不能下嚥也。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,而學宗遂不歸一矣。豈若周、孔子三物之學,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、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! 既知夫子不說破,前乃譏陸子不說破是「禪家自愛」,何也?
子靜之說無定,大抵他只是要拗。」 細檢之,講學先生多是拗,只有多少耳。吾儒之道,有一定不易之理,何用拗!只因實學既失,二千年來,只在口頭取勝,紙上爭長,此拗之所從來也。
問:「象山道‘當下便是’。」曰:「看聖賢教人,曾有此等語無?聖人教人,皆從平實地做去云云。又平時告弟子,也須道是‘學而時習’,‘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’。 聖賢教人,原無象山「當下便是」等語,試看聖賢可曾有先生之學否?「學而時習之」,「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」,孔門是學靜坐訓解否?
但有聖賢之言,可以引路。」 「有聖賢之言,可以引路」,今乃不走路,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。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,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。詩雲,「如匪行邁謀,是用不得於道」,此之謂矣。
因說子靜。雲:「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,他只是差過了;更有一項,卻是不及。若是過底拗轉來卻好,不及底趲向上去便好。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,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,過的便道只是就過裏面求個中,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裏面求個中。初間只差了些子,所謂‘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’。」又曰:「某看近日學問,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,卑者便只管陷溺;高者必入於佛、老,卑者必入于管、商。定是如此,定是如此!」 看朱子歎息他人,真是自以為中,居之不疑矣。若以孔門相較,朱子知行竟判為兩途,知似過,行似不及,其實行不及,知亦不及。又歎近日學者「高入佛、老,卑入管、商」,愚以為當時設有真佛、老,必更歎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跡,有真管、商,必更歎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,恐不能出其上而令兩項人受憐也。若吾夫子中庸之道,舉其心性,可以使釋、道哭,言其作用,可以使管、商慚。儻朱子而幸遊其門,見其天高地厚,又豈敢遽自以為是乎!不得孔子而師,顏、曾而友,此朱子之大不幸也。
「陸氏會說,其精神亦能感發人,一時被他聳動底亦便清明,只是虛,更無底簟。‘思而不學則殆’,正為無底簟便危殆也。‘山上有木,漸,君子以居賢德、善俗’,有階梯而進,不患不到。今其徒往往進時甚銳,然其退亦速。才到退時,便如墮千仞之淵。」 朱子指陸門流弊處,亦所以自狀。但朱子會說,又加會解會著,是以聳動愈多,頗有底簟。或問:「讀講著述雖是靠書本,然畢竟經傳是把柄,故頗有底簟否?」予曰:「亦是讀講經書,身心有所依據,不至縱放,但亦耗費有用精神,不如陸、王精神不損,臨事尚有用也。吾所謂頗有底簟者,蓋如講著此一書,若全不依此書行,不惟無以服人,己心亦難以安,故必略有所行,此處稍有簟底。只因原以講解為學而以行為襯貼,終不免掛一漏二,即所行者亦不純熟。不如學而時習,用全副精神,身心道藝,一滾加功,進銳不得,亦退速不得。即此為學,即此為行,即此為教,舉而措之,即此為治,真堯、舜宗子,文、周功臣,萬世聖賢之規距也。雖聰明如顏、賜,焉得不歎循循善誘,欲罷不能也哉!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,後乃歎性天不可聞也哉!雖退怯如冉求,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!儻入程、朱之門,七十子皆流于禪林,二千九百人皆習為訓詁矣。鳴呼!吾安得一聖門徒眾之末而師之也哉!」或問:「宋儒掛一漏二,所行不熟,何處見?」予曰:「如朱子著家禮一書,家中亦行禮,至斬喪墨衰出入,則半禮半俗,既廢正祭,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,此皆失周公本意。至於婦人,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,祭時婦人亦不辦祭肴,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,此何說乎?商人尚音,周人尚臭,皆窮究陰陽之秘,祭祀之要典也。諸儒語錄講薰蒿悽愴等,語亦痛切,似知鬼神情狀者,至於集禮,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,如此類不可勝述。不可見哉!」
邵庵虞氏曰:「孟子沒千五百年而周子出。河南兩程夫子云云,程門學者篤信師說,各有所奮力以張惶斯道。奈何世運衰微,民生寡佑,而亂亡隨之矣!悲夫!」 許多聖賢張惶斯道下,卻繼之曰:「而亂亡隨之矣!」是何緣故?何其言而不思如此!
草廬吳先生繼許文正公為祭酒,六館諸生以次授業。晝退堂後寓舍,則執經者隨而問業。先生懇懇循循,其言明白痛切,因其才質之高下,聞見之淺深,而開道誘掖之云云。一時皆有所觀感而興起矣。嘗與人曰:「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。夫所謂豪傑之士,以其知之過人,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。戰國之時,孔子之徒黨盡矣,充塞仁義若楊、墨之徒,又滔滔也。而孟子生乎其時云云。真豪傑之士哉!至於周、程、張、邵一時迭出,非豪傑孰能與於斯!又百年,子朱子集諸子之大成,則中興之豪傑也。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,果有其人乎?」 懇懇循循,講論不倦,每至夜半,且寒暑不廢,其功可謂勤且苦矣,果有益於世乎,果成起一班人材乎?至其自負,亦不過「知之過人,度越一世」而已。朱子曰:「此道不拚生盡死理會終不解。」是其立志成功已不過如此。但朱子眼頗高,不肯明以自任,元儒識更下,故直出口而不覺,不足異也。所可異者,所見既小,而以為孟子亦只如此,則亦淺之乎言豪傑,易言道統矣!
存學編卷四
性理評
程子曰:「古人雖胎教與保傅之教,猶勝今日庠序、鄉黨之教。古人自幼學,耳目遊處所見皆善,至長而不見異物,故易以成就。今日自少所見皆不善,才能言便習穢惡,日日鑠銷,更有甚天理! 既知少時缺習善之功,長時又習於穢惡,則為學之要在變化其習染,而乃雲「變化氣質」,何也?
勿謂小兒無記性,所曆事皆能不忘。 所曆事皆不忘,乃不教之曆事,何也?
如養犬者不欲其升堂,則時其升堂而撲之;若既撲其升堂,又複食之於堂,則使孰從?雖日撻而求其不升,不可得也。養異類且然,而況人乎!故養正者聖人也。」 先生倡明道學,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,乃廢周公、孔子六藝而貴靜坐讀書,不幾撲其升堂又食於堂乎?雖日撻而求其不空寂浮文,何可得也!養正之功,或不若是。
朱子曰:「古者初年入小學,只是教之以事,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及孝弟忠信之事。自十六七入大學,然後教之以理,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孝弟忠信者。 既言此,何不學古人而身見之?要之,孔門稱古昔,程、朱兩門亦稱古昔,其所以稱者則不同也。孔門是身作古人,故曰「吾從周」;二先生是讓與古人,故曰「是難」。孔門講禮樂,程、朱兩門亦講禮樂,其所以講者則不同也。孔門是欲當前能此,故曰「禮樂君子不斯須去身」;二先生是僅欲人知有此,故曰「姑使知之」。
古人自入小學時,已自知許多事了,至入大學時只要做此功夫;今人全未曾知。古人只去心上理會,至於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;今人只去事上理會。 朱子歎人全未曾知,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飲饑食。如所雲「古人入小學已知許多事,入大學只做此功」,何其真切也!而下文「古人心上理會」,「今人事上理會」之語,又與上文自相混亂矣。
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,所以大來都不費力。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大綱都學了,及至長大,也更不大段學,便只理會致知窮理功夫。而今自小失了,要補填實是難;但須莊敬篤實,立其基本,逐事逐物理會道理,待此通透,意誠心正了,就切身處理會,旋旋去理會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也是合當理會的,皆是切用;但不先就切身處理會道理,便教考究得些禮文制度,又幹自家身己甚事! 「要補填」三字,見之大快,下卻雲「難」,是朱子學教之誤,其初只是畏難而苟安。
古人小學教之以事,便自養得心,不知不覺自好了;到得漸長,漸更曆通達事物,將無所不能。今人既無本領,只去理會許多閑骨董,百方措置思索,反以害心。 既如此,何故說上段話?可怪,可怪!
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,一歲有一歲工夫。到二十時,聖人資質已自有二三分。 此周公以人治人,使天下共盡其性之道,所以聖賢接踵,太和在成周宇宙閑者也。朱子知之而不學之,豈不可惜!然愚于此二段,深倖存學之不獲罪于朱子矣!
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,只得教人且把敬為主,收斂身心,卻方可下工夫。或雲敬當不得小學,某看來小學卻未當得敬。 敬字字面好看,卻是隱壞於禪學處。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,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;教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即度數、音律、審固、罄控、點畫、乘除莫不主敬。故曰「執事敬」,故曰「敬其事」,故曰「行篤敬」,皆身心一致加功,無往非敬也。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,專向靜坐、收攝、徐行、緩語處言主敬,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,去道遠矣。或雲「敬當不得小學」,真朱子益友,惜其未能受善也。
嘗訓其子曰:「起居坐立,務要端莊,不可傾倚,恐至昏怠。出入趨步,務要凝重,不可僄輕,以害德性。以謙遜自牧,以和敬待人。凡事切須謹飭,無故不須出入。少說閒話,恐廢光陰,勿看雜書,恐分精力。早晚頻自檢點所習之業。每旬休日,將一旬內書溫習數過,勿令心少有佚放,則自然漸近道理,講習易明矣。」 先生為學得力處,備見訓子一書,故詳錄之。充此氣象,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,然孔門學者果如斯而已乎?是在有志實學者自辨之。
問:「小學載樂一段,不知今日能用得否?」曰:「姑使知之。古人自小即以樂教之,乃是人執手提誨,到得大來,涵養已就,稍能自立便可。今人既無此,非志大有所立,因何得成立!」 孟子曰:「我知言。」蓋言者,心聲也,故一言而覘其終身,不可掩也。況朱子大儒,亦不自掩,固昭然可見者。如人問小學載樂不知今日能用之否,何不答曰,「書上所有都是要用,不用,載之何為」!而乃曰「姑使知之」。然則平日講學,亦不過使人知之而已,亦不過使人謂我知之而已。
因論小學曰:「古者教必以樂,後世不復然。」問:「此是作樂使之聽,或其自作。」曰:「自作。若自理會不得,人作何益!古者國君備樂,士無故不去琴瑟。日用之物,無時不備於前。」 言之親切如此,只不肯自做主意,作後世引路人,不作前聖接跡人。豈知歷代相接,都作引路人哉!此人人說引路之言而聖人之正路益荒也。 「前賢之言,都是佩服躬行,方始有功。不可只如此說過,不濟事。」 不知是自悔語,是責人語,但將「博學之」改為「博讀書,博作文」,便不似聖門「佩服躬行」舊傳受。朱子數則,知之真矣,而不行,何哉?
東萊呂氏曰:「教小兒先以恭謹,不輕忽,不躐等。讀書乃餘事。」 佳。 先生輩何為只作餘事?
臨川吳氏曰:「古之教者,子能食而教之食,子能言而教之言。欲其有別也而教之異處,欲其有讓也而教之後長,因其良知良能而導之,而未及乎讀誦也。教之數,教之方,教之日,與夫學書計,學幼儀,則既辨名物矣,而亦非事乎讀誦也。弟子之職,曰孝,曰弟,曰謹,曰信,曰愛,曰親,行之有餘力而後學文。今世童子甫能言,不過教以讀誦而已,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!」 草廬敘古教法,兩言非事讀誦,又曰「今世童子,不過教以讀誦而已,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!」其言一若甚厭夫讀誦之習者。五季之余,武臣司政,民久不見儒生之治,世久不聞詩書之聲。積廢之極而氣數一返,周、程、張、朱適逢其會,以誦讀詩書,講解義理為倡,又粗文以道德之行,真不啻周公、孔子複出矣。此所以一樹赤幟而四海望之,一登高呼而數世應之,嗚呼盛哉!而流不可返、壞不可救之禍,實伏於此。吳氏亦猶行宋儒之道者,而出言不覺至是,蓋誦讀之焰已毀而舉世罔覺,又不容不露其幾也。而吾所甚懼,正在此幾也。文盛之極則必衰,文衰之返則有二:一是文衰而返於實,則天下厭文之心,必轉而為喜實之心,乾坤蒙其福矣。達而在上,則為三代,即窮而在下,如週末文衰,孔子轉之以實,雖救之未獲全勝,猶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脈。不然,焚坑之禍,豈待秦政之時哉!一是文衰而返於野,則天下厭文之心必激而為滅文之念,吾儒與斯民淪胥以亡矣。如有宋程、朱黨偽之禁,天啟時東林之逮獄,崇禎末獻忠之焚殺,恐猶未已其禍也,而今不知此幾之何向也。易曰:「知幾其神乎!」餘曰:「知幾其懼乎!」
程子曰:「解義理若一向靠書冊,何由得居之安,資之深!不惟自誤,兼亦誤人。 真語。
古之學者,優柔饜飫,有先後次序;今之學者,卻只做一場話說,務高而已。 知及此矣,其教及門,乃亦未見古人先後次序,不又作話說一場而已哉!
今之學者,往往以游、夏為小,不足學;然游、夏一言一事,卻總是實。」 程子雖失聖門成法,而胸中所見猶實,故其言如此。朱子去此則又遠矣。
問:「如何學可謂有得?」曰:「大凡學問,聞之知之皆不為得。得者,須默識心通。學者欲有所得,須是誠意燭理。」 程、朱言學至肯綮處,若特避六藝、六府之學者,何也?如此段言「聞之知之皆不為得」,可謂透宗語矣。下何不雲,「得者須履中蹈和,躬習實踐,深造以六藝之道,乃自得之也」?乃雲「須默識心通」,不仍是知之乎!
進學莫大於致知,養心莫大於理義。古人所養處多,若聲音以養其耳,舞蹈以養其血脈,今人都無;只有義理之養,人又不知求。 學之患莫大於以理義讓古人做。程、朱動言古人如何如何,今人都無,不思我行之即有矣。雖古制不獲盡傳,只今日可得而知者盡習行之,亦自足以養人。況因偏求全,即小推大,古制亦無不可追者乎!若只憑口中所談、紙上所見、心內所思之理義養人,恐養之不深且固也。
學貴乎成;既成矣,將以行之也。學而不能成其業,用而不能行其學,則非學矣。 程子論學頗實,然未行其言也。夫教者之身,即所以教也,其首傳所教者,即教者之身也。試觀程門,學成其業乎?用行其學乎?孔子攝相而魯治,冉、樊為將而齊北。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,龜山就征而金人入汴,謂之學成用行,吾不信也。
今之學者有三弊:溺于文辭,牽於訓詁,惑於異端。苟無此三者,則必求歸於聖人之道矣。 可歎三弊誤此乾坤!先生濯洗亦未甚淨,故其流遠而益差也。向嘗謂程、朱與孔、孟各是一家,細勘之,程與朱亦各是一家。
張子曰:「在始學者,得一義須固執,從粗入精也。」又曰:「若始求甚深,恐自茲愈遠。」又曰:「但掃拂去舊日所為,使動作皆合於禮。 張子以禮為重,習而行之以為教,便加宋儒一等。
既學而有先以功業為意者,於學便相害;既有意,便穿鑿創意作起事也。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,是代大匠斫,希不傷手也。」 所學既失其宗,又將古人成法說壞。試觀大學之道,才言「明德」,即言「親民」,焉得雲無意于功業!且入學即是要作大匠,烏得謂之「代大匠斫」!仆教幼學道藝,或阻之曰:「不可,今世不如此。」予曰:「但抱書入學,便是作轉世人,不是作世轉人。但不可有者,躁進幹祿、非位謀政之心耳。」
上蔡謝氏曰:「學須是熟講,學不講,用盡工夫只是舊時人。‘學之不講,是吾憂也’。仁亦在夫熟而已。 子雲:「學之不講」,是博學矣,又當審問、慎思、明辨以講之。若非已學,將執何者以講乎?今徒講而不學,誤矣!顏子工夫,真百世規範,舍是更無入路,無住宅。」 極是!
龜山楊氏曰:「今之學者,只為不知為學之方,又不知學成要何用。此事體大,須是曾著力來,方知不易。夫學者,學聖賢之所為也云云。若是只要博通古今,為文章,作忠信願愨,不為非義之士而已,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,然以為聞道則不可。且如東漢之衰,處士逸人與名節之士,有聞當世者多矣;觀其作處,責之以古聖賢之道,則略無毫髮仿佛相似。何也?以彼于道初無所聞故也。今時學者,平居則曰‘吾當為古人之所為’,才有一事到手,便措置不得。蓋其學以博通古今、為文章、或志于忠信願愨,不為非義而已,不知須是聞道。 諸先生自負聞道矣。愚以為責之以古聖賢之道,亦未盡仿佛也。即如先生當汴京垂亡之際,輕身一出,其所措置,徒見削奪荊公配饗,說道學話而已。
驗之於心而不然,施之於行事而不順,則非所謂經義。今之治經者,為無用之文,徼幸科名而已,果何益哉? 仆謂為學者與此較則陋矣,何不與堯、舜、伊、周、孔、孟較!
學而不求諸孔、孟之言,亦末矣。易曰:‘君子多識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。’孟子曰:‘博學而詳說之,將以反說約也。’ 多識自不可廢。博學乃只多讀書乎?
顏淵‘請問其目’,學也;‘請事斯語’,則習矣。學而不習,徒學也。譬之學射而至於彀,則知所學矣;若夫承梃而目不瞬,貫虱而縣不絕,由是而求盡其妙,非習不能也。」 顏子「請問」,亦仍是問,未可謂之學;「請事斯語」,學也;「欲罷不能,進而不止」,乃習矣。龜山一字之誤,未為甚差。但說學必宜習之理最透,而未見其習者,無他,習其所習,非孔門所謂習也。
延平李氏曰:「學問之道不在多言,但默坐澄心,體認天理,若真有所見,雖一毫私欲之發亦退聽矣。久久用力於此,庶幾漸明,講學始有力耳。 試觀孔、孟曾有「靜坐澄心,體認天理」等語否?然吾亦非謂全屏此功也。若不失周、孔六藝之學,即用此功于無事時亦無妨。但專用力於此,以為學問根本,而又以講說為枝葉,則全誤矣。
孔門諸子,群居終日,交相磋切,又得夫子為之依歸,日用之間,觀感而化者多矣;恐於融釋而脫落處,非言說所及也。不然,子貢何以言‘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’耶?」 何不思孔門群居終日是作何事?何不思「性天不可聞」是何主意?乃動思過子貢以上耶!以孔子之道律之,恐有宋諸先生不免為「智者過之」一流。
朱子曰:「今之為學甚難,緣小學無人習得,如今卻是從頭起。古人于小學小事中便皆存個大學大事得道理在,大學只是推將開闊去。向來小時做得道理存其中,正似一個坯素相似。 余謂何難之有,只不為耳。即將藝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習之,藝之大者令子弟之長者習之,此是整飭身體,涵養性情實務。正心誠意非精,府修事和非粗。乃諸先生只懸空說存養而不躬習其事,卻說難,卻說今日小學全失,無人習。如此而言格致誠正修齊治平,皆虛而無據矣。然則豈惟小學廢,大學不亦亡乎!而乃集小學也,注大學也,何為也哉!
讀書如煉丹,初時烈火煆煞,然後漸漸慢火養,又如煮物,初時烈火煮了,卻須慢火養。讀書初勤敏著力,子細窮究,後來卻須緩緩溫尋,反復玩味,道理自出。又不得貪多欲速,直須要熟,工夫自熟中出。 朱子論學只是論讀書,但他處多入「理會道理」「窮理致知」等字面,不肯如此分明說。試看此處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,十分有味,蓋由其得力全在此也。夫讀書乃學中之一事,何為全副精神用在簡策乎!
學者只是不為己,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上時少,安頓在閒事上時多,于義理卻生,於閒事卻熟。」 只因廢失六藝,無以習熟義理,不由人不習熟閒事也。今若一複孔門之舊,不惟好色好貨一切私欲無從參,博弈詩酒等自不為,即誦讀、訓詁、著述、文字等事亦自無暇。蓋聖人知人不習義理便習閒事,所以就義理作用處制為六藝,使人日習熟之。若只在書本上覓義理,雖亦羈縻此心,不思別事,但放卻書本,即無理會。若直靜坐,勁使此心熟于義理,又是甚難,況亦依舊無用也。
或問:「為學如何做工夫?」曰:「不過是切己便的當。此事自有大綱,亦有節目云云。然亦須各有倫序。」問:「如何是倫序?」曰:「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,此一件為後,此一件為大,此一件為小。隨人所為,先其易者,闕其難者,將來難者亦自可理會。且如讀書,二禮、春秋有制度之難明,本末之難見,且放下未要理會亦得;如詩、書,直是不可不先理會云云。聖賢言語,何曾誤天下後世!人自學不至耳。」 或問「為學如何做工夫」,又問「如何是倫序」,皆最切之問。朱子乃只左支右吾,說皮面語。大綱節目數語,尚可敷衍;至於「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,此一件為後,此一件為大,此一件為小」,便是糊混。夫古人教法,某年舞勺,某年舞象,某年習幼儀,某年學禮,何嘗不是安排一定,孰先孰後,孰大孰小哉!「知所先後」,大學又明言之矣。糊混幾句,已又說歸讀書,讀書又不教人理會制度等事,姑教避難取易。夫理會制度,已畏其難矣,況取其所謂制度者而身習之,身精之乎!此等語若出他人口,朱子必灼見其弊而力非之。師望既高,信口說去,不自覺如此,卻說「聖賢言語、何曾誤天下後世」。夫聖賢言語,誰曾道誤天下後世!其誤天下後世者,乃是不從聖賢言語耳。夫「學而時習之」,是魯論第一言,尚且不從,況其餘乎? 嘗閱左傳,至簡子鑄刑鼎,孔子歎曰:「晉其亡乎,失其度矣!」以為晉之亡在任刑威耳。而下文乃曰:「民在鼎矣,何以尊貴?貴何業之守?」蓋其失不在刑書而在鑄刑書於鼎。夫法度操於人,則民知範吾功罪者,吾上也;司吾生死者,吾上也;時而出入輕重以為平允者,皆吾上也。天下懍王,一國懍君,一獄懍吏。士農工商罔敢愆於職中、逸於職外者,惟吾上是神是嚴也。而上下定矣,貴賤辨矣,賢德彰矣。今銘在鼎,則國人必將以鼎為依據,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,守法者君,序守者卿大夫百執事,是使之忽人而重鼎。民不見所尊,必將不遵其度,不遵其度,必不守其業,故曰:「何以尊貴,何業之守」也。貴賤無序,何以為國!嗟乎!簡子但以刑書鑄於鼎而孔子知其亡,況漢、宋之儒全以道法摹於書,至使天下不知尊人,不尚德,不貴才,而曰「宰相必用讀書人」,不幾以守鼎吏為政乎!其所亡又豈止一晉乎!是以至此極也。非孔子至聖,孰能見鑄鼎之弊乎!吾願天下急思孔子之言,吾願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。